“嗟来食”[1](1 / 1)

对于老知识分子来说,恐怕没有人不知道什么叫作“嗟来食”的了,但也许现在的不少年轻知识分子就不一定了解其中的详细内容和出处。无论如何,重温一下,似乎仍有必要。《礼记·檀弓》上有这样一段记载:齐国遇到大灾荒,黔敖左奉食,右执饮,以待饿者,有饿者贸贸然走来,黔敖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说:“嗟来食。”“嗟来食”,非敬辞也。饿者扬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饿者终不食而死。后世遂以“不食嗟来之食”的成语赞美一个人宁可饿死也不肯受辱的气节。这确实是中华民族看重人的尊严的美德。如果用现代的语言来说,我看,“不食嗟来之食”可算得是中华民族最早的、最朴素的“人权宣言”,其核心和实质翻成大白话就是:与其让我跪着活,不如站着死。但这种气节和美德究竟是体现在统治者身上呢?还是体现在老百姓身上?我看,尊严—人权历来都是要靠老百姓付出代价不断争取的。

司马迁的遭遇便是一例。李陵虽忠,但被迫而投降匈奴,司马迁极言其忠,下腐刑。最近正上演电视剧《司马迁》,剧中的狱卒偷偷对司马迁说:“你真是个好人,只不过是说了几句皇帝不愿听的话呀!”虽说是剧中人说的,但此话的确反映了老百姓最真实的心声。我看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了一句:“谈何人的尊严!”聊以补足狱卒之语气耳。可是司马迁真正代表了“中国的灵魂”(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他不甘做“主上所戏弄”的帮闲文人,终于效法“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隐忍苟活”,完成了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谤书”——《史记》。司马迁在写作过程中,痛心疾首地说:“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这真是一幅千秋万世都难以忘怀的为争取人的尊严而忍辱负重的壮烈情景。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有的学者把“五斗米”理解为“五斗米道”,兹不具论)的事迹,虽不及司马迁之壮烈和令人感动,但也不失为中国古人维护人的尊严之一例。“五斗米”,言官俸之少,足够温饱而已,但即使如此,陶渊明也不愿为此而唯唯诺诺,点头哈腰,“拳拳事乡里小人”(《晋书·陶潜传》)。这又一次证明,“嗟来之食”正是对人的尊严的损害。

明末的李贽,和儒家相对立,卑侮孔孟,认为“六经语孟”皆“童心”之障碍。“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伪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焚书·童心说》)。李贽为了存“真心”,做“真人”,触犯了经典,虽“一境如狂”,受到他讲学当地群众的狂热欢迎,却屡遭统治者的迫害,被旧传统视为“得罪于名教,比之毁圣叛道”,“卒就囹圄”(袁中道:《李温陵传》),自杀身亡,其著作亦屡遭禁毁。呜呼!人的尊严何在?人权何在?然而李贽的著作却反而因此而广为流传,所谓“卓吾死而书愈重”,我不知道这是否曾经引起当时统治者的深思。

(1997年11月3日于北大中关园)

[1] 本文原载于张世英:《北窗呓语》,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入选《1998年中国最佳随笔》,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