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塞外,冰天雪地,满目萧瑟。一支队伍从远而近,最前面的那匹高头大马上,端坐着浑身戎装的多尔衮。他面容有些憔悴,目光有些忧郁,眉眼之间,却流露出一股掩藏不住的强悍和坚定,闪烁着一种让人敬畏的威严。多尔衮带着大队人马行进在旷野上,但他感到很孤独,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无依无靠。此次行猎,多尔衮心情并不好,其实就是因为在京城感到烦闷,他才想外出散心。
眼下,仿佛天下大业基本明朗,各地基本顺服了,唯有云南的南明永历政权和台湾郑氏集团不降。
多尔衮闷闷不乐的主要原因,还是自己的位置身份问题。
他率领八旗铁骑,踏破山海关,出塞入关,坐镇北京,指挥满蒙汉军,打天下,夺江山,叱咤风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几年,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一块块地盘收拢,一处处明军跪降,都让他快乐。他继承了父兄遗志,实现了清朝大业。但一根刺扎在他心头上,拔不出,时时隐痛。他感到很委屈:这江山是我打下来的,这江山应该由我来坐。可我只是摄政王,龙椅由一个啥也不懂的小毛孩子坐着,我却没有福分当皇帝。
皇帝应该是我,百万大军都听我的号令。龙椅拱手让与他人,岂有此理。
他目光阴鸷,甚至暗想:“顺治小皇上应当正常或者不正常地死掉,那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当皇帝了。”
可是,多尔衮不愿意承担犯上作乱弑君的骂名,也怕非他麾下的几旗不服,万一发生内讧,刚刚定鼎的大好局面就会失去。他还想过:“最好,这个小皇上自己退位,我来当皇上,我没有儿子,等我老了之后,再传位给他。”
“这是最好的办法,当然,如果今后我有了自己的儿子,那另当别论。宋太宗赵光义就继承了哥哥宋太祖赵匡胤的皇位嘛。后来,赵光义把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并没有归还给宋太祖赵匡胤的儿子。宋朝能这样,大清也可以呀。大清为什么不可以呀?”
多尔衮想过要和圣母皇太后商量,但睿智如他,非常明白,无可商量,圣母皇太后不会同意,不可能答应。她虽然表面上处处顺从他,但她是一头母狼,一旦危及她的儿子,她会拼命扑咬,拼个鱼死网破。皇父摄政王多尔衮付不起两败俱伤的代价,目前,多尔衮比顺治小皇上和圣母皇太后更需要朝廷政局安稳。他清醒地明白,济尔哈朗和两黄旗大臣索尼、鳌拜等人,虽然暂时被自己压服了,但一旦他有立足不稳的迹象,他们就会乘机群起而攻之,而且他们一定会打着保小皇上的旗号抱团,那样对自己就太不利了。多尔衮相信凭借自己的睿智和才能,以及所掌握的武力,能够再次打垮那些人,但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得不偿失,他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虽然我没有皇帝的名分,但实质上就是我的江山、我的军队,为什么要去打乱它呢? 乱,也许正是那些坏人想要看到的,我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
“可是,我虽有军政大权之实,却不能享有皇帝之名。”
权不配位,这正是多尔衮心焦煎熬所在,即便手握生杀大权,他依然觉得这不能满足自己的心愿。北京这个地方,让他威镇八方,也让他闹心。他决定外出散散心,离小皇上和龙椅远一点,眼不见,心不烦。
其实,多尔衮想外出,也是害怕自己,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拔出刀剑来,砍掉小皇上的头,那时不仅仅会血溅龙椅,也可能因用力过猛连带砍碎了龙椅。
多尔衮率亲兵卫队和机要大臣们越过长城,这是他当年一次次跃马扬刀踏破的疆界,如今长城里外是一家,长城已经失去了意义,毁坏坍塌的长城和距他半步之遥的龙椅,都是他的骄傲,也是令他烦躁的东西。
喀喇河屯行宫还没有建设完,这仿佛是一个象征:多尔衮创建的大清朝,还没有完成一统。
多尔衮心情不好,还另有原因:他一奶同胞的弟弟多铎因害天花而死,多铎的两位妻妾坚持一同殉葬;不久,多尔衮的元妃博尔济吉特氏和胞兄阿济格的两位福晋都是因出天花相继而亡。天花病毒对不可一世的大清皇室,进行了无情地连番打击。多尔衮甚至灵光乍现:“小皇上顺治咋不得天花死掉? 那样就一切太平啦。”后来,青年顺治皇帝,也因天花驾崩。在多尔衮心中,放眼全天下,唯有多铎是他最亲的人。如果让他放下摄政大权,他最想把权杖交给多铎。然而天意冷面无情,竟然先夺走了多铎。如日中天的多尔衮,面对亲人的突然死亡,有了不祥的预感,觉得天花随时可能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多尔衮心头,他终日郁闷。权力曾经带给多尔衮快乐、骄傲和尊严,现在,权力对他已经是平平常常的事了,没有了新鲜感,反而让他觉得有点累赘,但又不愿意失去,不想放手。他被至高的权力给捆绑了,身不由己。
人算不如天算,巧的是,多尔衮竟然真的应验了自己当初立下的誓言,短寿而死。当年,他和济尔哈朗一起任辅政亲王时,向天地人神立誓:“我等如不秉公辅理,妄自尊大。漠视兄弟,不从众议,每事行私,以恩仇为轻重,天地谴之,令短折而死。”然而,多尔衮忘记了誓言,违反了誓言中的每一条。有一次,多尔衮发牢骚说:我身体病成这个样子,小皇帝怎么也不来看我一下,他年纪小不懂事,你们也都不来,难道你们也不懂事吗? 然而即使是病成了这样,他也没有放弃握紧自己手中的大权。
煎熬了半年多,他有点扛不住了,冥冥中总感觉灾祸即将降临,成了他沉重的心理负担。体弱多病的多尔衮,甚至感到了死神给他带来的恐惧,他想离开京城,远离这些芜杂的军政事务。对他来说,最开心的就是打猎,出去走走吧。他想去喀喇河屯行宫,毕竟那是他亲自选定的城址,是他亲自命令修建的,看看那里的地势,看看修建到什么程度了。他想去现场勘察。
十一月十三日,多尔衮率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及八旗固山额真官兵出了京城,迎着西北风,疾驰长城外。颠簸在马鞍上,面对高天大野,多尔衮依然心绪慌乱无法安定下来。他的坐骑在冰雪上一滑,马失前蹄,多尔衮差点摔下来,惊出他一身冷汗。多尔衮骂了一句,自己也觉得奇怪,从小就骑马,也摔过多少回,这一次,为什么就害怕了呢? 他明白:自己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将士们喊叫着,策马围猎,从山坡密林中赶出一只老虎。老虎虽然是山大王、百兽之尊,但此刻,面对八旗劲旅,它却乱跑乱撞。按照规矩,遇到大的猎物,必须官最大的先射箭,然后将卒才能乱箭齐发。看到老虎,多尔衮的面容上挣扎出了一丝微笑,他没有心思射杀老虎,但责任和义务要求他张弓搭箭,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第一箭射偏了。多尔衮很意外,老猎手竟然失手了。只好重新来,将士们驱赶老虎,呼叫着,等待着摄政王再射箭。第二支箭,惊惶得像无头苍蝇四处乱撞的老虎,慌张地一扭身,恰好又避开了。摄政王的斗志被激起来了,多尔衮在一众部属面前丢不起这个人,他咬牙切齿,认认真真地第三次拉弓,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射中老虎,挽回面子,重拾雄风。当他再一次瞄准老虎时,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幻象,仿佛看到箭头前方那老虎是一个人,向他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而且这个人好像就是他自己,和铜镜中的样子相似。多尔衮慌了神,他不能自己射杀自己。他猛然抬高弓箭,羽箭飞上了云霄。
多尔衮被太阳照射得眼前一黑,惨叫一声,摔离马背,跌落到冰雪上。
此时的大地,冻结实了,就是整个一大块石头。
多尔衮像一只坠落的大鸟,砸在冰冷坚硬的冰块上,把他撞得肝胆欲裂。
将士们急忙搀扶起摄政王。
有人愤怒地射杀了那只惊吓到了摄政王的老虎。
短暂的昏厥后,多尔衮缓过神来,立马虚弱地发出谕令:“放走那只虎。”
将士跪地禀报:“老虎死了。”
多尔衮一下子心如刀剜,疼得垂下了头。
御医检查了摄政王的伤势,膝盖摔伤严重,便为他涂上药膏。众人搀扶多尔衮上了马。有人奏请回京养伤,多尔衮不肯认输,坚持按原计划,去喀喇城。
谁敢不听摄政王的话,别说是摔伤的摄政王,就是病倒了站不起来的摄政王,也可以轻易结果任何一个人的小命。
十二月初七,在路上游**了二十四天的多尔衮一行,抵达喀喇城。他看到的是一派死寂的工地,凛冽酷寒,无法施工,要等到明年春暖花开,才可继续建造。此时的行宫初建现场,如同一片废墟,畅想着行宫建成后的样子,多尔衮强作笑颜。
将士们请摄政王休息。躺下后,帐中点燃了炭火盆,多尔衮仍然感到冷。他发烧了,面红耳赤,打哆逻。他意料到自己大限到了,回不去京城了,也回不了辽东老家了。他不放心自己的身后事,急忙密召胞兄阿济格前来,嘱咐事宜。如果多铎还活着,多尔衮肯定会找多铎,而且会很放心。现在,他不放心阿济格这位莽撞的大哥,却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后事。
多尔衮睿智一世,却落了个孤家寡人,自己的大业没有合适的接班人。他以为自己正当壮年,根本没有意识到死亡会迅疾降临,所以没有培养继任者,以延续自己的政令。少年“墨尔根代青”,青年睿亲王,壮年摄政王,如今要与自己不信任的大哥来合作了,这就是不睿智了。他身边带着那么多文臣武将,结果都是他心中的外人,只有一奶同胞的大哥可以托付后事,这是无奈的选择,同时也证明这是睿智的多尔衮最不睿智的做法:所托非人。
阿济格匆匆来到摄政王大帐,其他人等都被喝退,只有兄弟俩凄然相对。多尔衮看着眼前这位让自己又爱又恨的哥哥,眼中流下泪来。他非常清楚,没有自己的保护,哥哥也不会长久,兄弟俩都是将要死去的人。
没有人知道这兄弟俩说了什么。
《皇父摄政王多尔衮外出围猎日记》记载:“[顺治七年(1650) ]十一月十三日,皇父摄政王身体欠安,居家烦闷,欲出口外野游,(十二月)初七日,宿于喀喇城。本日,皇父摄政王病重歇息。初九日戊子,戌时,皇父摄政王猝薨。”
天黑了,多尔衮走了,离开了这个厚待他的人世间,气吞山河、权势熏天的大人物,咽下了最后一丝气息,享年虚岁三十九岁。执掌清朝军政七年的皇父摄政王,把小清廷推动成大清朝,把生命还给了时光,把名字刻进了史册。
多尔衮一死,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英亲王阿济格擦去泪水,立即派遣三百骑兵赶往北京。大学士刚林看到后,立刻策马,日夜兼程七百里,赶到前面,先行入京,遍告宗王、固山,做好准备,关闭九门。待阿济格的三百骑兵一到,“皆束甲,尽收诛之,英王未知也。寻至,被幽”。
多尔衮临终前,到底是怎么交代阿济格的? 是不是阿济格又一次把多尔衮安排的事情办砸了? 京城守卫森严,三百甲士又能干什么? 如此敏感时刻,阿济格此举,实在是授人以柄。这是多尔衮的意思吗? 多尔衮灵柩回京,一路上,老谋深算的济尔哈朗一直监视着阿济格。在多尔衮面前,济尔哈朗是败将,但对付阿济格,济尔哈朗绰绰有余,很有把握。阿济格和儿子劳亲想接管多尔衮的兵马,可这些将士都知道阿济格有勇无谋,不可托付,坚决抵制,他们把自己变成了皇帝和太后的人。
闭上眼睛的多尔衮已经管不了这些事了。一代枭雄,与世长辞,顶天立地的大枭雄,死得却很窝囊,在遥远的塞外,仿佛孤魂野鬼。摄政王大帐中的油灯,叫朔风吹灭了,天地一片漆黑,远方夜空升起了一颗闪亮的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