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达时正是普兰的秋收季节,我有幸看到了请白石的仪式。
普兰周围是以农耕为主的农业区。我在这里感受到了土地和庄稼的非同一般,也感受到了劳动的快乐和诗意,并再次感受到了石头——特别是那种白色石头——的力量。藏人对白石的崇拜始自古代。《贤者喜宴》记载,松赞干布的重臣琼普邦桑孜死后,人们专门在他的坟上立一白石。而白石是农民心中的“金石头妈妈”,藏语称作“阿妈色朵”。庄稼长势的好坏,能否避过天干地旱,雨雪风雹,都与它有关。
我们到达时正是普兰的秋收季节,我有幸看到了请白石的仪式。只见农人们来到地边,由一位长者走到白石跟前,一边在石头上洒着青稞酒,糌粑面,放上酥油,一边大声吟唱:
请喝吧,金石头妈妈!
大雪小雪的冬天,
你给我们守护田地;
大雨小雨的夏天,
你给我们守护庄稼。
今天我们开镰了,
请告诉地里的生灵,
有头的藏起头,
有脚的缩起脚,
不藏头,不缩脚,
弄出个牛大的伤疤,
我就管不着了!
接着,农人们用彩色藏毯把白石小心地包好,恭恭敬敬地送回家。在来年安放到地边之前,白石一直供在“央冈”(吉祥箱)里,给它以神的供奉和膜拜。
石头是农民心中的神祇,是田野和庄稼的守护神,每一个人都相信它能使青稞长得丰茂,并保护它不受自然灾害的侵袭和野兽的践踏。
每年藏历正月初九,是安放白石的日子。天刚放亮,农人们便开始打扮耕牛,把牛角用清油擦得闪闪发亮,在牛角上绑着几尺长的彩棍,彩棍上挂着纷纷扬扬的经幡,牛脖子上挂满锃亮的铜铃,牛肩胛上披着缀满贝壳的彩缎,牛额头贴着日月形的酥油圈。这些体形高大、身躯健美的犏牛,经过这番装饰,显得十分威风。然后,他们给牛喂上飘香的青稞酒、浓醇的酥油茶,以及由酥油、奶渣和红糖调制的叫“退”的高级食品。牛醉得摇摇晃晃,农人们也穿着节日盛装,从“央冈”里请出供奉了一个长冬的白石,仍用彩毯包好,然后痛饮一番,晃晃悠悠,唱着祈神的古歌,朝自家的地里走去。农人的家人和邻里亲友拉着木犁,捧着祭品,也带着醉意,和唱着古歌,跟着主人行进。人畜同醉,情绪都亢奋激昂,古歌声里不时响起数声牛哞,显得欢乐吉祥。
到达农田后,农人先在四周点燃香草香枝,使芳香的烟云弥漫田野,升向晴空,驱走不洁之物,并召唤天空和大地的神祇,一起来参加安放白石的仪式。
在做了迎请白石的仪式之后,农人套上耕牛,绕着白石犁出五道地畦,分别撒上青稞、小麦、油菜、豌豆、蚕豆种子,把它们作为有生命的供品献给“金石头妈妈”。接着,古老而深沉的祈神歌再次唱起,其他地方的歌声也响起来了,孔雀河沿岸都在歌唱。随着歌声,大家跳起古老的“玄”舞,喝起青稞酒,整个田野烟云缭绕,歌声起伏,酒香弥漫,歌舞者忘却了世间的一切,装饰华美的犏牛也亢奋得乱蹦乱跳。直到日头西沉,大家才相互搀扶,沉醉着尽兴地回到各自的家中。
我后来看过一些记录西藏农俗的文章,说他们锄草时,总是一边锄草一边唱歌,以减轻身体的劳累。遇到从田间地头路过的人,农人还要献上一把绿色的青稞苗,并唱吉祥祝福的歌。路人则必须欣然下马,回赠一些酥油、茶叶或银两,表示对辛勤劳作者的慰劳和对劳动的尊重。
他们还有把原本很单调的劳动过程变成一场歌舞演出的本领。每个除草者都给自己取一个鸟儿的名字:画眉、布谷、乌鸦、孔雀、鸽子、山鹰等等,当领头人叫到某种鸟的名字时,叫这种鸟名的人就走到锄草队伍的前面,一边劳动,一边模仿这种鸟的姿态和鸣叫声,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然后,全体劳动者开始唱民歌:
往上飞的鸟往下飞,
往下飞的鸟往上飞。
布谷鸟飞进柏树林,
鬼鸟儿飞进草丛里,
千年不老的古树上面,上面,
巧嘴的宗巴姑娘坐着,坐着,
鸟儿的话心里记着……
这样的劳动多么美好,这就是西藏人的智慧。劳动就是欢乐,一切都在欢乐中进行。
在农人的心中,土地的生命是永恒的。但他们与土地的交往中,情感常常十分复杂,是一种平等基础上的敬畏,一种复杂的爱。他们深情地与神交往,神,也一直存在于他们劳作的过程中,几乎参与了生产活动的全过程。人与人,人与神息息相通。
这是充满诗意的、神圣的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