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雅乡馈赠给我们的一首民歌(1 / 1)

流浪生死书 卢一萍 934 字 1个月前

我不知自己在那荒原上伫立了多久,那歌声像要把我变成一株植物,栽种在那里。我感觉我的根系正在扎下,感觉自己一旦移动,就会枯死。

那是在从札达到达巴的路上。我们沿着一道长达30千米的沧桑的干沟前行,来到了一片草原。草原十分开阔,风毫无阻挡地从浅而密的牧草上刮过。周围的冰峰雪岭高高耸立,把寒冷倾泻下来,使这里的所有气息都有一种凛冽而柔弱的硬度。

简单的公路一直往前延伸,直到雪山下面。从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喜马拉雅山气势磅礴的雄姿。

一群羊不慌不忙地游动过来,却没有看见牧羊人。同行的朋友说,那可能是野羊吧。但羊群笨拙的移动证明它们不是野羊。我们驱车过去,离羊群近了以后,羊群站住了,抬起头来,用被无理打扰后的惊讶神情看着我们。与此同时,冲出来一匹小藏獒,凶猛地看着我们。然后,从羊群中伸出来一个油黑发亮的脑袋,风把他长长的乱发拂起来。他喝了一声狗,然后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嘴边,另一只拿着羊鞭的手扶着羊背,用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们看。

他穿着一件板朝外、毛朝里的皮袍。他仅比成年的羊高一点,年龄在8岁左右。在荒原游走,使他看我们的神情显得过于早熟,如一个饱经风霜的成年人。

我们走过去,递给他两块压缩干粮和一罐可乐。他伸出乌黑的小手接过去了,像是不愿白接受我们的东西。他从羊皮袍里掏出一把风干肉递给我们。我们不收,他就固执地把小手一直伸着。我们只好收下。见我们接过风干肉,他开心地笑了,是童稚的孩子的笑。然后,他像是炫耀武力似的,跨上一只黑羊的背,作骑士状,嘴里发出高兴的欢叫声。

这时,我发现他腰里别着一把一尺多长的真正的藏刀。这使他看上去像一名小格萨尔,羊就是他的队伍。羊有三四百只,簇拥着他,缓缓地向前移动,像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典。他做威严状,被他的坐骑——那只不算壮实的羊——驮走了。

汽车的轰鸣惊动了羊,它们向前跑起来,抬起的羊头把他遮没了,再也看不见他。

藏族牧民有一种风俗,当他们的孩子长到8岁时,就开始派他们去放牧,这叫作“8岁豁嘴放百牛”,这是让孩子自己面对生存的第一步。所以他虽然年龄很小,但在这荒凉无人的高原上,却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他们从孩子成长为牧人的方式与狗成长为獒的方式相同。

藏獒现在只能在某些牧区见到了,它是狗的一种,体大如小牛,凶猛胜豺狼,凡是有它撒过尿的地方,虎狼便会闻之而逃,它高傲得连虎狼都不屑视为对手。

而獒并非生下来就是獒,而是普通的狗。要想培养一头獒,必须在它们生下不久,便放逐到荒野上去,让其自谋生路。在寒冷和饥饿之中,它可能扑向一切动物,包括自己的同类。獒开始成长,体形壮大,成为一种只为战斗而存在的勇猛生灵。这时它回到主人的家中,忠诚于主人,但不摇头摆尾,始终保持一种武士的尊严。如果主人死了,獒的生命也就开始终结,它不再吃喝,直到饿死。

我们望着那群羊,正要离开时,突然听见了孩子的歌声。高亢、清亮的童声唱出的歌一下击中了我的心。它像天外来音般突然响起,传播开去,让整个世界猛然跌入寂然、纯净的境界中:

天地来之不易,

就在此地来之。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生死轮回,

祸福因缘,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这是一首很美的诗,是底雅乡的一首民歌。我已不知多少遍地默诵过它,每次诵读,都有新的感受、领悟和发现。再没有比它所蕴含的忧伤和祝福更深刻的了。而它的意境又是如此的广阔,连那忧郁中都有一种明亮的背景和对世界上所有生命进行安慰的力量。

他,这个被羊淹没的少年,给了我最富有的馈赠。显然,他已用高原给予他的天分理解了这首歌,并且比我理解得更加透彻。

它把我带入了神秘、遥远而又充满幻想的世界。

我沉浸在这古老、深邃的神奇世界里,常常被一句歌谣、一种声音、一种表情、一处景象所感动。觉得时间的延续,空间的拓展,真实的存在,虚幻的心灵,忽而凝聚成一个明亮的点,忽而又膨胀成一个缤纷的面。梦幻与理想、绝望与希望、历史与现实、苦难与幸福、远古与现在、神圣与世俗、朴野与文明,潮水般向我涌来……

这些来自民间的经典就是民间的哲学,也是民间的心声,它一年又一年地回**。这些靠生命意识的驱动所编织出来的梦,在跌宕起伏的雪山上、浩渺激**的草原上、清洁明澈的湖泊里、辽阔自由的牧场上散布着,赋予每一块石头,每一片土地,每一阵风以历史感和文化感。

我不知自己在那荒原上伫立了多久,那歌声像要把我变成一株植物,栽种在那里。我感觉我的根系正在扎下,感觉自己一旦移动,就会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