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般的古格王国在天上舞蹈(1 / 1)

流浪生死书 卢一萍 2137 字 1个月前

古格——我相信任何一个人在说出或写下这个音韵感极强的词语时,这个词语都会像宝石一样,从不同的侧面在他的心中闪光。

我是带着疑惑前往古格王国遗址的。我首先怀疑在这荒远之地能否建立起一个王国;其次,我怀疑古格王国能否创建如历史(总让人觉得它隐含着传说成分)所说的辉煌文明。还有就是如果这种文明真的存在,这个王国又是靠什么创建那些文明的。因为这里即使是阿里土地、牧场和气候较好的地方,也毕竟属于瘠薄荒凉之地。

札达县成立于1960年,但截至1989年底的人口统计,全县才共有850户、3325人。与300年前古格王国灭亡之前的万余户、十万余众相比较,不及一个零头。现在这3000余人口,绝大多数还生活在贫困之中。

这就是谜之所在。

但古格作为精神王国,的确是名副其实的。深入遗址之中,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同时,也使你的怀疑更深。

这是一块焦灼的土地。土林只能作为一种风景环绕在周围,更远处便是雪山,牧场隐在那些山地台原之间,脚下,除象泉河岸有两绺绿意,大多是荒凉的戈壁。我想,自古格灭亡至今的300年间,不可能有茂密的森林、丰茂的牧场、肥沃的田地在沧海桑田中埋没……

札达的现实境况与历史上古格的繁盛形成的对照是如此的鲜明,使你很难把它们联系起来。

古格王国遗址距札达县城十余千米。我们第一次驱车前往时,到了距其不远的札布让村时还没有看见它的雄姿。这好像是在印证我内心的想法——它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我们才在阳光中看到了这个曾经辉煌过600多年的王国的遗址。除了大殿上的红色像一抹血迹,显得有些醒目外,遗址的一切都融进了泥沙之中,与大地成了一色。遗址被历史和自然的风尘涤**着,正一点一点地消亡。

但古格——我相信任何一个人在说出或写下这个音韵感极强的词语时,这个词语都会像宝石一样,从不同的侧面在他的心中闪光。

古格是色彩辉煌之地。

是一个被金黄色裹着的艺术殿堂。

是一个让人失去语言能力的地方。

古格沉睡太久,最终以沉睡的美和忧伤的梦呈现在象泉河畔,呈现在众山之上一个阳光灿烂的精神高处。

古格是一个精神王国的残雕,一尊关于信仰的佛……

古格,经受得起任何人的呼唤。

我希望古格在不停地生长,永远生长下去,以便与时间对抗,在对抗中永存。

我们像几只虫子,在这个表面已经残破,内涵仍然完美的金色躯体上爬动。我再次为这种黄色泥土的力量所震撼。富有黏性的黄土使这座依山而筑的城堡屹立了千年之久依然深沉而纯净;这种黄色是如此的祥和而飞扬,如“黄金在天上舞蹈”(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坦姆的诗句)。当我捧起这独特的黄色尘土,我感到了一种明显的重量(这是一种让人热泪盈眶的重量),而当我把手摊开,尘土又飞扬到了天上,许久才落下来。这种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同样让人热泪满面。

阿里是个风和阳光一样丰盛的高原,也正是风和阳光将这座古城在漫长的岁月中珍存起来。它们还和象泉河一道,目睹并铭记着古城的兴盛衰亡。

王宫遗址在土山的顶端,分冬、夏二宫。建在地面上的夏宫由于年久失修,现仅存断墙残垣。冬宫修在地下,保存完好。我沿着山顶上的一条井式暗道前往冬宫,里面有一种久远而幽暗的气息,有一种泥土的霉潮味,有一种自古就有的凉意。来到冬宫宫区,我看见一条廊道西边有数十间居室,大小不一,都是穹隆顶的窑洞。冬宫之外即是数十米高的悬崖绝壁,站在窗前可以远眺连绵的群山、俯视奔腾的象泉河。冬天住在这里暖和舒适,安全可靠,其设计可谓独具匠心。

山顶的南边有议事大厅,四面有门,面积有400平方米,是当年古格王国君臣商讨重大问题的场所。现在山顶异常寂静,只有风一阵阵掠过。

这焦枯的山顶上是没有泉水的,古格王宫的用水从哪里来呢?原来山顶东南面有两条暗道,一条通向东南面的溪沟,那里有涓涓泉水不断地涌出,取之不绝;另一条暗道通到西南面的山沟旁,那里有从远处引来的流水。

山顶属于宫室区,住人不多。国王的臣仆大多住在东南面的山坡上,那里原有800多孔窑洞,古格王国灭亡以后,由于战火的肆虐,风雨的侵蚀,有的垮塌,有的埋没,现仅存300多孔。这些洞穴除了住人之外,还有一部分是粮仓和武器库。粮仓里的麦子和青稞至今尚未腐烂。炊具库里还存有30多口大小不等的石锅,有圆有方,这是过去王公贵族的专用炊具。据说在石锅里炖肉、煮粥,味道格外鲜美。

武器库分为盾牌库、盔甲库、弓箭库等,靠近山顶的窑洞里堆满了一万多支竹制箭杆;盾牌为圆形,用藤条编制,中间有一圆锥铁顶,制作精致而坚固;盔甲则用牛皮串缀小铁片而成,重达十余千克,有的甲片上还刻有藏文铭文。

我们还发现了王国的监狱、干尸洞和壁葬遗址,但在王国的建筑中,寺庙的规模最大。虽然由于年久失修,以及自然和人为的破坏,多数寺塔已成废墟,只有少数幸存,但寺塔仍旧是遗址的主要部分。

我们像一个个贪婪的嗜美者,对一座座寺庙细细观看,越看越惊叹,越看越想尽快地全部看完,及至到了山顶,已有些眩晕——是那种喝多了好酒的眩晕。为了舒缓内心的激动,也为了表达我内心难以言表的情感,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如今的世界,自以为能创造一切,却不能创造如此精美的寺院艺术了。因为我看到了有些修补过的地方是那么拙劣,让人气愤。他们连一个莲花图案也描绘不到当时的水准了。我要说,要保护它,就保护好现有的一切吧,包括保护对它的破坏。

白庙,藏语叫“拉康噶波”,因外墙被刷成白色而得名,位于遗址北面的山坡台地,土筑的墙体厚约1米,神殿由36根柱子支撑,面积达300平方米。庙里的泥塑菩萨已全部毁坏,连主佛台上的佛像也只剩下了半尊,其他佛像或缺头,或缺手,只剩下了一堆泥,佛母的头像弃于地下,残破的四肢被尘土覆盖,一片惨烈的景象。但即使这些残雕,也可看出衣纹流畅自然。特别是那佛母,不但依靠娴熟的线条生动地塑造了五官,还让人感到了庄重、典雅、安宁和慈祥。而金刚护法则面目狰狞,一副暴怒的神情,张着大嘴,獠牙龋露,手中挥舞着兵器,脚踩佛法之敌和反对佛法的精怪,但他似乎只护住了自己,而无力使佛免遭战争和“**”的破坏。

白庙的壁画演绎的是释迦牟尼的故事,但画面还可以让人领悟工匠的人间情怀。其神佛僧俗,行为各异,神情各具,甚至可以感觉佛法的光辉、信众的心态。

从屋顶射进来的阳光使大殿的中心一片明亮,而神佛仍能被一种幽暗所笼罩,以使其不失威严庄重。屋顶和36根柱子上都有各种彩绘。天井中的图案依据方、圆或菱形绘成藻井图案,有的是纯图案花纹样,多数配动物花草或神佛物像。根据考证,古格的图案约有500种之多。尚存的壁画有千余平方米,完全是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

红庙保存得较为完好,因其外墙涂成红色而得名,藏语叫“拉康玛波”。红庙面朝东方,打开门后阳光立即和我们一起拥进殿堂,但阳光显然比我们快,与藻井天顶的东、南、北三面开放的天窗中投射到大殿的阳光会合,照亮了每个角落。朝向庙门的佛置身于阳光的光晕中,显得更加亲切慈祥;而那满壁丹青,流金溢彩,充满了古人澎湃的**,显得热烈而欢乐,这种完美似乎就是极乐世界的完美。

大地像画出的平展的棋盘,

尘世的土石在这儿连名字都未听说过;

开心醒智的神火熊熊燃燃,

尘世的烟火在这儿连名字都未听说过;

具有八种功德的水长流不止,

尘世的水流在这儿连名字都未听说过;

用菩提宝树将土地装饰打扮,

尘世的草木在这儿根本无处立脚;

随时都有静定之食可以享用,

饥渴之苦在这儿根本未曾有过;

穿着正戒洁净的袈裟衣服,

尘世凡装在这儿从未有过;

自身就有光明把自己照耀,

太阳月亮的名字也未曾听说……

这是藏传佛教萨迦派僧人索南坚赞《西藏王统世系明鉴》中对极乐世界的描述。这也就是佛教中的彼岸世界,是针对现实人的重重苦难和不幸,通过无边的想象力创立起来的理想境界。

我恍然置身于这种境界之中,心怀纯净,神思超然,摆脱了所有的烦恼忧愁、困苦迷茫。

除了主佛台外,还有绘在墙上的佛像,它体现了古格人的精神和艺术向往。佛母的皮肤和肢体传达着独特的语言,如果天天凝视那高雅、端庄、温静而又带着淡淡忧伤的神情以及神圣而永恒的微笑,你会觉到她就是我们东方理想中的母亲,感觉她会把我们——她的孩子——引向世界最美好的地方。

她就是爱。

这些由艳红、靛蓝和深绿描绘的虽是神佛世界,但体现的却是人世情感。红庙的东墙绘制了长达十米的祭祀庆典场景,北边则描绘了七政宝和多种吉祥图案及佛塔和释迦牟尼一生的12个阶段。祭祀庆典图中有山村、溪流、屋舍、行云等自然风光;有王臣后妃、僧侣商贾、贵客宾朋和平民百姓等众多人物;有音乐、歌舞、乘骑、演奏等场面,君民同乐、歌舞升平,渲染出一派勃勃生机,洋溢着古格人乐天浪漫的生活情致。那情景所反映的显然是人世少有的理想王国。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佛本生中的魔女和祭祀图中的女人形象,无论她们是作为**者,还是正在地狱接受罚惩的**者,无不姿态丰沛,表情丰富,多为隆乳丰臀、腰肢婀娜、容貌娇艳的美女形象,堪称绝妙的人体画像。而着意刻画的风流体态和丰满的**,无不把女性作为理想中的天女来进行描绘。这种画风显然已超脱当时东方世俗对女性的偏见,并已把人体上升为艺术来进行表现。

护法神殿中的绘画因要表达威猛森严的气息,即使有浓艳的基调,但由于缺乏明亮的色块,所以给人以压抑之感。但边饰中的十位**空行母,却以其仪态万方、妖媚优雅的身姿把整个画面照亮了。

就是这样一个有着丰富内涵的精神王国,却在300多年前,走上了末路,其灭亡的原因至今众说纷纭。

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是,公元1630年拉达克入侵古格时,古格人曾奋起反抗。拉达克人久攻不下,便欲在城堡一侧修筑一座与城堡等高的作战台进攻城堡,于是被掳的古格百姓在拉达克人的逼迫下,日夜不停地干这项苦役。仁慈的古格王不忍心自己的百姓受苦,携财宝向敌人求和,谁知刚下王城即被生擒。最后古格臣民、将士俱被擒杀,古格财产被劫一空。

但没有权威的史料,所有传说和推断都不足信。如果说朗达玛废除佛教致使强大的吐蕃土崩瓦解,那么古格在确立了佛教史上的神圣地位的同时,也走到了它的极端——一个十万之众的小小王国,却有万余僧侣。

也许,这个王国的灭亡还有其他原因,诸如征战、变革、传位等,但它都不屑于记录,以至最终一片空白,无从稽考。

古格王国一代又一代不懈创造的是一部精神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