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达处于土林的环抱之中,处于美的核心。
札达金色的背景即使在月色的笼罩下也显得光芒四射。我的内心被一种东西冲撞着,按捺不住。
我不知是什么让我兴奋。是面对一种辽阔时的茫然吗?是金色(这个词语对阿里、对藏民族有一种不可替代性。它是一个大的底色,也是藏民族的精神底色。藏民族是一个怀着金色之心的民族。而这种颜色代表着这个民族的荣誉、苦难和信仰)的阳光、尘土和风赋予的震撼吗?
我说不清楚。但我已感知我获得了一种从没获得过的给予。
在札达边防营营部躺下时,已是星辰满天,残月升起,最高的雪峰上,好像还有一抹夕阳留恋在那里,像一瓣凋落在白玉上的玫瑰花瓣,美、脆弱,又带些伤感。
月光漏在屋子中央,有些发蓝。我盯着它缓缓移动,让它盛装我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我天生忧郁的心自从进入阿里,就变得明亮了,像一个采光很好的房间。
我还不知札达是多大的一个城。它如此安静(一种高原上相对的海拔低处的安静),连一声狗叫也没有。
整个札达都在安静地度过一个夜晚的时光。
我侧着耳朵,希望能倾听到一些什么,却只有轻而疾速的夜风掠过泥土的声音。象泉河也像是停止了流动,早已安然入睡。
但札达不拒绝你从它的灵魂和精神内涵上去阅读它。月光离开了我的屋子,我才蒙眬入睡。我希望自己能与这一方神圣土地的睡眠同样安然。
但梦仍然造访了我。
太阳高悬在天上,以一种让人昏厥的灿烂照耀着全是金黄色尘土的高原。尘土覆盖着一切:山峦、河流、寺院、村庄、古城……风在大地上的阳光中穿行,像从远古来的一般透明。风里有各种古老的声音:佛语,经幡的猎猎声,王臣的谈论,一声紧接一声的喟叹……
宇宙间似乎只有三重境界:上为光明,中为风,下为尘土。
突然,马蹄声骤起,但又转瞬远去。接着,尘土扬起,模糊的天地间出现了他们的背影。他们显然是在尘土飞扬时转过身去的。他们是衣着华丽的国王、王后、大臣还有大小喇嘛,以及普通百姓。众多的神祇裹在尘土里,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被尘土吞没。我想赶上他们,却怎么也赶不上。我呼喊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应答,也没有一个人回头。我站在那里,尘土将我的肺腑填满,然后又把我裹住,一层又一层,我像一个站着的泥陶,终于承受不了永无穷尽的岁月,开始龟裂,最后发出陶土断裂时的细微之声,哧哧哧地崩溃了……
次日清晨醒来,我感觉头有些痛,浑身酸胀木然,好像自己真已成了土陶。我记起梦中那裹在自己身上的泥土有一种古老的、来自混沌之初的气息。
这就是札达这块土地的气息啊!
札达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阳光和风的侵蚀,阳光和风正将其变成尘土,在高原的天空弥漫。
我向四面望去,才发现札达处于土林的环抱之中,处于美的核心。朝阳为它抹上了瑰丽的色彩,一切显得如此明亮。只有那些先民凿壁而居的洞穴是黑色的,让你感觉到一种神秘的深度。
札达是座小城,生长着珍贵的白杨树和高原柳。虽刚进入9月,但树叶已一片金黄,在风里飘飞。小城只有一条百十米长的土街,被树叶覆满。两幢两层的白色楼房,一座是边防营营部,一座是县武装部办公楼,它们代表了小城全部的现代气息。路两边有康巴人和少数汉人开的总共六七家商店和小饭馆,有些是在帐篷里,有些是在低矮的土屋里。有军人、老百姓在街上来回走,挟着寒意的风呜呜地叫着,刮得他们袖起了手,尘土从脚下腾起来,但没人在意,每个人都比漫步王府井大街还悠然自得。路两边是高高低低的红柳,视线由此展开,是简陋的平房,绵延的土林,再远处是洁净得近乎神圣的雪峰,雪峰在瓦蓝的天空里发着光。一家歌舞厅正在装修,从那架势看,老板有些雄心勃勃。几个外国游客在街上溜达,没有人太多地注意他们。孩子们正往学校里去。他们像一群活泼的山羊,蹦跳着走过土街后,便在身后留下一团腾起的尘土。一位化着浓妆,戴着墨镜,下身穿着牛仔裤,上身穿着迷彩服,十分丰满的摩登女郎,像一朵浓艳的塑料花,突然出现在街上,招摇而过,神气得像老影片中的中统女特务。
除百余平方米的“市中区”繁华地段之外,大多是和泥土一样颜色的土坯房,不仔细看,不容易把它们从土地中分辨出来。土坯房上正冒着蓝烟。有政府工作人员和放任自由的犏牛、藏马、鸡、羊、狗在那些房屋间闲逛。土屋之外,是气势不凡的托林寺的白塔红墙,紧邻世俗,却又超然于世俗之外,保持着自诞生之日起就具有的神圣和庄严。我没有看见古格王国遗址。在县城后面的山上,有废弃的古堡塔寺的残垣断壁,**着人们去探寻。一切都显现出一种远离尘世的静谧、温馨和古朴。
世界对这里的记忆已在300多年前一个充满悲剧气氛的时刻凝固,没有人能知道得更多。也许只有象泉河的记忆还是清晰的,它正将这里的一切带向远方。但谁又能读懂河流的语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