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在莽莽昆仑帮你到达远方(1 / 1)

流浪生死书 卢一萍 1687 字 1个月前

任何到达的意义如果没有真正的行程,就不可能实现。所以,远行也是一样,没有谁能帮你到达远方。

三十里营房到了。三十里营房并没有30里长的营房,只有一条10余米长的小街,街上停满了满载物资的卡车。有军人、老百姓在街上来回走,挟着寒意的风呜呜地叫着,刮得他们袖起了手,尘土也从脚下腾起来,但没人在意。每个人都悠然自得。路两边是高高低低的红柳,视线由此展开,是营房,是黑色的山岩,然后是洁净得近乎神圣的雪峰。雪峰在瓦蓝的夜幕即临的天空里发着光。星辰已撒在天上,残月已经升起,最高的雪峰上,有一抹夕阳还留恋在那里,像一瓣凋落在白玉上的玫瑰花瓣,美、脆弱,又带些伤感。

三十里营房是喀喇昆仑山上最大的人类居住点。这里海拔近4000米,是喀喇昆仑腹地海拔最低的地方。高山反应十分厉害,我们在兵站早早住下,准备早点休息。天一黑,人们都回了各自的房间,大山恢复了寂静和空旷。

高山反应使我头痛欲裂,怎么也睡不着,只好坐着。我隐隐有些恐惧了,坚韧的生命像玉一样摆在一个摇晃的桌面上,一旦离开桌面,轻轻一摔,就会碎去。我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一切,只好去看一束从窗外漏进来的月光,看它怎样缓缓移动。但即使这样,仍然掩盖不住心中涌动的悲壮。

是啊,我毕竟已到达了我从没梦想过到达的地方——喀喇昆仑山脉的腹地。

亿万年前那声震撼环宇的巨响,那来自次大陆的裂变,那地球板块的剧烈碰撞,猛然间使特提斯海高高隆起,成为地球的制高点,成为莽昆仑,成为凝固了的、变形的、站立的大海。

这就是莽昆仑。

昆仑山山势雄伟,悬岩峭竣,巨峰拱列,犹如万笏朝天。抬头仰望苍茫云海,那冰冻千载、雪积万年、直刺青天的伟大山系,总会令人肃然起敬。昆仑山古老苍凉,神奇壮丽;昆仑山横空出世,阅尽天下春色。自从盘古开天地,昆仑山便贯通华夏文化,历经五千年历史长河,一直笼罩着神秘的色彩。昆仑山雄浑伟岸,乃群山之祖;其峡谷深阔,实为万壑之宗;更有众多江河源处交汇,又可谓万水之源。

作为孕育了中华民族及其文化的黄河的发源地,昆仑山在华夏文化中一直都被视为炎黄子孙之祖脉所系。作为地球上最孤寂的高地,昆仑山苍茫千里的身姿,实实在在地存在于中国的西部、存在于亚洲的中心地带。但由于千百年来人迹罕至,昆仑山流传于世的,是神话传说,是至高之境、神居之所。昆仑山被视为先祖皇帝居住的“圣山”,是通往天堂的“通天”之山,还被奉为道教的圣界。在古籍《穆天子传》《山海经》《楚辞》《庄子》和汉代的《淮南子》以及不明年代的《神异经》等典籍中,都有有关昆仑山的神奇记载。许多神奇的故事或根植昆仑,或情系昆仑,或源出昆仑,或归隐昆仑,千古流传,直至今天,使昆仑山成为古往今来无数持有不同心态之人的向往之地。顾颉刚先生曾著文指出,“在《山海经》中,昆仑山是个有独特地位的神话山中心”。

在文人墨客眼里,昆仑山是一座想象之山。司马迁在《史记》中说,“昆仑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而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毛泽东也有“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的诗句。还有人在比喻昆仑之高时,说“一伸手攥着满天星斗”;仅清代的《佩文韵府》一书就编辑了古代流传的与昆仑有关的词汇100多个。

难以抵达,就只能神往。就连壮游过天下的李白也只能以“风涛倘相见,更欲凌昆墟”来表达他的登临之志。

如今,剥去神话色彩,昆仑山就显得沉重了,它更多地只与军人有关。神仙湾、天文点、空喀山口,海拔均在5000米以上。它们是“设在天空中的防区”。

人性对于军人而言,似乎存在着一种悖论,这就使得它在军人身上无法完整地实现。没人真正愿意在这里生活,但因了肩负的使命,军人又不得不在这里设法生存下去。

于是,人、荒原、冰山、雪岭、长天,在这里形成了最孤独最宏大的组合。

由于自古以来少有人烟,这块广阔的地方没有自己具体的传说,很多现代信息也极少能抵达这里,直到新藏公路穿越这里,直到有士兵驻扎此地。

但这些故事、传说的色彩变淡了一些,所反映的往往是现实。1962年的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是人类在这一带汇聚最多的一次。枪炮声第一次在这里炸响,硝烟第一次在这里弥漫,战争第一次在这里打响。硝烟散尽后,留下了一个陵园——康西瓦烈士陵园。

我们的车在风的吼叫声中前行。风的巴掌一次次扇着车身,像打人的耳光一样清脆。只有风的声音,风声把无边的寂静填满了。月亮已经隐去,星光也淡了些。天仍然蓝、仍然新,将白云和雪峰衬托出来,雪峰看上去也和云一样飘浮在天空中。

太阳升起时,我们正好到达康西瓦达坂下。爬上达坂,就看见了雪山下的康西瓦烈士陵园。那雪山看上去比周围的山低,但积雪却很厚,雪线也很低,一直漫到了陵园的后面,像要装点陵园似的。

风停止了,真寂静啊。我似乎可以听见烈士们的鼾声正从地底下传来。陵园的确像士兵宿舍一样简洁,只有泥土和石头,没有树也没有花草(就像只有白色四壁的营房)。

墓前制式的小水泥碑也好像花名册一样简明,上面刻着牺牲者的姓名、×省×县(市)人、××年入伍、×月×日在×次战斗中不幸牺牲等字样,有军功的刻着军功。他们大多十七八岁,入伍不到一年。

翻昆仑、闯阿里的都是血性汉子,所以纪念碑前摆了很多酒瓶,一看商标都是新疆的烈性酒,还有军用罐头、压缩干粮。我特别注意到有一个墓碑前有一根白杨枝,叶子还没完全枯黄,还可看见绿色的脉痕。这一定是谁有意献上的。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树叶,但它在这里就成了最美的花。

有茶炊和烟火的土地上,处处都有士兵倒下的躯体。而这里没有茶炊,也没有烟火,却仍有倒下的士兵。

康西瓦烈士陵园下面,有一块青绿中泛着金色的小草滩,草滩上有几间废弃的房子。那就是对印自卫反击战时新疆军区的前沿指挥所。从废弃的指挥所附近跨过喀喇喀什河,有一条简易公路,可通往神仙湾。这条公路没开通之前,去神仙湾必须绕道天岔口,翻越海拔5617米的奇普恰普山口,走惊险万端的天神达坂才能到达,要多走300多千米险途。这条新路是在哈巴克达坂上硬凿出来的,从平地直插云霄,只有沿着那数不清的回头弯盘旋而上,才能穿越云雾盘绕、冰雪堆积的天险最高点。

上了达坂,峰岭之间倒显得开阔起来,雪线就在不远的地方,提醒我们已来到了一个危险而冰冷的高度。与冰峰比肩,同雪岭接踵,稍远处很多峰岭如怒涛狂澜,在脚下汹涌翻腾。大山谷中的永久冰原闪耀着锋利的光芒,笑傲着飞速流逝的时光。

山谷间有一条冰溪,不知已凝固了多少年。我们的车驶过去停下,我跳下车来,抚摸冰溪冰冷而秀美的躯体。冰溪有青春的气息,一种淡淡的甜味,一种含苞时的清香。我伏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冰面上,听见了冰下的流水声。这流水声就是冰溪的心跳,冰溪的心是如此自由,谁也禁闭不了。

冰溪的旁边,生长着一种不知名的小草,浅浅的,沿溪岸铺展开去,有的地方一直接上了雪线。我用手去抠泥土,发现泥土冻结得比石头还要硬,但这些小草仍长了出来。小草都是金色的。从翻库地达坂起直到多玛沟千余里行程中,我见到的草大多是金色的,是那种纯正的金色,这也是大荒之境中生命的本色。

我们逆溪流而上,简易公路的两边不时会有一堆黑色的灰烬,那是汽车兵车抛锚后,困在这里,等待救援时为抵御寒冷,迫不得已时烧汽车备胎取暖留下的。

不久就下起了雪,我们的车已不知不觉地行驶在雪线之上。愈往前走,积雪愈深,路愈难行,雪愈密集,风也愈大了。有一种尖叫声——是风的尖叫,又像是别的尖叫——始终在车外响着。

神仙湾边防连海拔5380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驻军点。神仙湾边防连的士兵是长时间在高海拔地区生存的人类。每超过5000米这个海拔高1米,生命就脆弱一份,死亡的可能就会增加一份。所以,5380米不仅仅是一个海拔高度,还是一种危险的象征。

我们漂浮、颠沛在这个海拔高度之上。

在这个屋脊上,只有我们这一辆车在蠕动着。孤独不知何时包围了我们。

我突然想起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话:“在文学创作的征途上,作家永远是孤军奋战的,这跟海上遇难者在惊涛骇浪里挣扎一模一样。是啊,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事业,谁也无法帮助一个人写他正在写的东西。”

任何到达的意义如果没有真正的行程,就不可能实现。所以,远行也是一样,没有谁能帮你到达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