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而明亮的叶尔羌河(1 / 1)

流浪生死书 卢一萍 745 字 1个月前

叶尔羌河知道自己前景绝望,但它不愿放弃岸边的一棵草、一株树、一垄庄稼、一个村庄、一片绿洲。它为此前往,认为完全值得,认为那每一种在它浇灌下生长着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片大海,所以这河有一颗母亲那样明亮的心。

叶尔羌河是我见到的第二条澄明之极的河流。第一条是帕米尔的塔什库尔干河,我曾无数次地徜徉在它的岸边,想发现它澄明之极的缘由。因为我的浅薄,我没能发现,但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它洗涤。我变得干净,纯洁得如我的童年。

塔什库尔干河是至美的帕米尔的组成部分,与那里的景象是协调的,而叶尔羌河却在大荒凉中保持着自己的品性(一开始就有一种悲壮的气氛)。只有褐色的岩石和山顶的千年积雪与它相伴,深蓝的河流得不到大地的呼应,只有黄羊偶尔去饮几口水,只有走单的狼不经意到了河边,在水里一照自己孤独的脸面;呼应它的只有湛蓝的天空——白昼里的天空和有月色星光的天空。

在这无边的荒凉中,流动的河是唯一能使人感觉到生命存在的物象。在鹰飞翔的高度,叶尔羌河以其蜿蜒的身姿、孤寂的流水以及没被玷污的源自久远的深蓝,令人感动并得到安慰。

我特意到了河边,掬起一捧水来,饮下,然后把凉而湿的双手捂在脸上。水润着我的肺腑,清醒着我的头脑,而我的口中留下了河水忧郁的味道。

这种味道源自孤独吗?不是的。因为它从一条溪流成长为一条大河,一直在孤独地战斗。

我曾去过这条河的源头,除了零星的草甸,稀少的红柳,只有亘古荒凉。孤独是它与生俱来的东西,是它已有的品性。这忧郁来自它对自己命运的无奈。

在土地与河流构成的大地上,土地一直是个现实主义者,坚守着自身的原则,有什么便向世界提供什么——食物和美,丑陋和贫穷;而河流却是个理想主义者,它以飘逸的流动之姿,以不停地歌唱,永不停止地奔波,直到到达自己应该到达的宽度和广度。

而这条以不可想象的力量,劈开了喀喇昆仑的河流,却在山下的大漠中消失了。

它到达大海的梦想肯定破碎过,但它的追求却是永恒的。

叶尔羌河具有成为一条大河的条件,帕米尔和喀喇昆仑是它的源头。假如没有塔克拉玛干沙漠,就会有一条横穿新疆,经蒙古,奔东北或华北而入太平洋的大河。果真如此,这片大地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呀,它又会孕育出什么样的文明?

但具有劈山之力的叶尔羌河,却被尘沙囚禁了不知多少年。现在,它不但没有前进,反而不得不退却。

我终于明白,叶尔羌河的忧郁是一个理想破灭者的忧郁,它仅仅是一个遥望大海怅然哀叹的囚徒。

难怪叶尔羌河的流水声里夹杂着叹息。

我以为我理解了这条河,至少看出了它明澈之中包含的忧伤。不想当我重新前行,因困顿而迷迷糊糊入睡之际,却听到一个十分洪亮的、从远处传来的声音说:“每条河流都有自己结束的方式。在外力让它结束的地方,河流才真正开始。你要认识它,只有成为这条河的养子,在它的岸边垒一间石屋,住下来,听它的语言。”

“这么说,这条河流连忧郁都没有了?”我小心地问道。

“这是一条明亮的河,像没有云彩遮蔽的太阳一样明亮。”

“哦,明亮的河……”我一遍遍地喃喃自语。

“叶尔羌河知道自己前景绝望,但它不愿放弃岸边的一棵草、一株树、一垄庄稼、一个村庄、一片绿洲。它为此前往,认为完全值得,认为那每一种在它浇灌下生长着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片大海,所以这河有一颗母亲那样明亮的心。”

醒来时,我眼里噙着泪水。我在心里情不自禁地吟出了布罗茨基《切尔西的泰晤士河》中的诗句:

空气有自己的生活,与我们不同,

不易理解,那是蓝色的风的生活,

起源于上方的天空,腾飞而上,

不知在什么地方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