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已不能把他留在这路上的脚印抹去。斯文·赫定这个名字与中国西部:内蒙古、甘肃、西藏,特别是新疆再也难以分离。
到达神仙湾边防连时,我们大都不行了。整个身体轻飘飘的,好像不是坐在车上,而是躺在云彩上,任云彩乘载着自己,飘向不可知的远处。
两边的雪山显得低矮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有了最高的托举。积雪把它们的棱角抹去,使它们显得和哺乳期的女性**一样丰满而柔和,使人好像行进在覆了白雪的南方丘陵之中。
雪像是突然停止的,连零星的雪也不再飘飞。天空重新笼罩在头上,是没有任何污染的湖蓝。西沉的太阳像在那水里洗过,把傍晚时的瑰丽洗却了,显得月亮一般晶莹剔透。只把那浸洇了玫瑰的水洒在峰峦顶上,像红的乳晕。天地尽头,只有一抹红霞,在等待着太阳归去。一轮弦月早已升起来,比太阳更为晶莹,像一块用羊脂玉做的工艺品。
快到哨卡,才见到一些雪没能遮住的深黑色危岩。山势也拔高了许多,显出险峻之势。两边的山靠近了,四面再无更高的山。山间一条河流,早已完全封冻,奔流之势被凝固在那里,直到来年六七月间。
前方再无山。天空突然间沉下去了。我们像是到了大地的边缘。
虽然积雪覆盖,我们还是在路上发现了零星的白骨。它印证了人类的勇敢和试图在一切能够前往的地方踏出通道的决心。这条通道虽然偶有通行,但正如斯坦因当年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的演讲稿《亚洲腹地》(载于该会出版的《地理学杂志》第65卷第56期)中所说的:其地海拔约18600英尺,仅此一路可通拉达克及印度河流域。道路既高险,地复荒凉,运输上颇为不便,故除近日因政治背景,提倡由此路以连塔里木河及印度外,其在昔日,实非冲途。
但自1847年8月,英国人亨利·斯特雷奇和汤普森奉英印政府之命探察喀喇昆仑山等地以来,直到1946年希普顿到喀什噶尔出任领事,取道喀喇昆仑山口。西方人的足迹在这里就没有断绝过。
踏着亨利·斯特雷奇和汤普森的足迹,1857年7月,普鲁士人阿道夫、赫尔曼、罗伯特三兄弟,从拉达克出发,翻越喀喇昆仑山到达阿克赛钦,又沿喀喇喀什河到喀喇格托克山口。后来,阿道夫被叛乱的倭里罕处死,而他的兄弟则绘制了喜马拉雅山和天山的详图,并带回1400种土壤样品和植物标本,沙皇授予他们“萨昆仑斯基”的头衔(意为“攀登过昆仑山的人”)。
十年后,英国人罗伯特·肖华化装成商人,从列城出发,取道喀喇昆仑山到达叶尔羌,著有《喀什噶尔行记》;1873年5月,匈牙利人伯尔占茨自彼得堡出发,取道维尔诺、纳伦、喀什噶尔、叶尔羌、沙都拉、喀喇昆仑山口,到达列城;13年后,英国探险家扬哈斯本探察过这一山脉;1893年6月,英国人厄尔率探察队越过喀喇昆仑山口,前往新疆考察;此后是俄国人诺维茨基和英国人斯坦因,以及由英国地理学家罗斯比和法国上尉昂什涅联合组织的探察队;1905年,英国地质学家亨廷顿与巴雷特也从列城出发,越过这个山口到达了和阗。次年,英国领事弗雷泽和第6次到中国考察的斯文·赫定,以及日本参谋部陆军少佐日野强在此穿行,去向不同的地方。1911年,美国的沃克曼夫妇来此测绘喀喇昆仑地区的冰川。次年意大利科学家菲力浦博士途径印度,翻越喀喇昆仑山口,进入叶尔羌地区;1927年,浪漫的英国陆军中尉格雷格森偕同夫人从斯里那加到叶尔羌旅游,也曾翻越这个山口;然后是英国汉学家维塞博士对喀喇昆仑的考察。他们虽身份不同,目的各异,但都有巨大的收获。或有科学考察成果,或获取不同的荣誉,或成了探险时代的英雄。
但在所有闯入世界屋脊的人中,斯文·赫定和斯坦因是比较幸运的。
我们所走的路与斯坦因当年所走的路径大体一致。他是1908年8月来到阿克赛钦地区的,身材矮小的他和赫定一样终身未娶。在登越喀喇昆仑之前,他刚刚把从敦煌、和阗、吐鲁番等地挖掘的十几大车古代文物运回伦敦。他从这里取道印度回国,是想顺便勘察昆仑山主峰和喀拉喀什河河源。
这两个人中,我更喜爱赫定。作为一个探险家,他更干净一些。这不在于斯坦因以四块马蹄银从文盲道士王圆录那里拿走了二十九大籍敦煌的经卷、绘画和珍贵的文物。对这些东西,它作为财富,可以属于一个国家,但作为艺术品,只要没有毁坏它,它可以属于整个人类。它仍然是中华民族创造的,只是放置的地点改变在了英国或别处。这主要是斯坦因的身后当时常常拖着大英帝国扩张野心的阴影,他的考察队队员大多是化装成仆人的英藉、印藉军官,是间谍。他们以探险考察之名,利用当时先进的测量工具对新疆地区进行军事侦察,为白金汉宫提供所需的情报。
斯文·赫定的探险或考察不是以“找宝”——攫取文物为出发点的,他的目的纯正,他一再表示:不与各国古董商做交易。
他以“天使般的耐心”,用双脚在亚洲腹地跋涉着、寻找着,毫不懈怠地向人生目标前进。
斯文·赫定1865年出生于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当时正值19世纪地理大发现的热浪一潮接一潮地涌起,西方地理学界,甚至可以说整个知识界已向地图中的空白点宣战,征服极地的船队不断驶出港湾,许多无名之辈,因为测绘了一条河流或标明了某座处女峰的海拔高程而一夜间名扬天下。这使斯文·赫定把探险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并在19岁时就开始踏上实现理想之路。
他在1907年准备前往西藏时,是他的第四次来华,他1893年途经喀什噶尔时,刚好听说法国地理学家杜特雷依·德·莱因斯进入阿尔金山后,失去了踪迹。1894年5月1日他再抵喀什噶尔时,正逢杜特雷依的助手格伦纳死里逃生,向公众揭示了杜特雷依及其探险队的命运。原来杜特雷依进入阿尔金山之后,穿过无人区,到达了青海藏区。这时,灾难也开始降临,先是达赖喇嘛下令阻止他们前行,因为他无意会见这些不速之客。他们被阻于大江江源,由于无视当地居民,酿成惨祸,被愤怒的藏民追上,投入了长江的激流之中。
俄国中尉普尔热瓦斯基也曾在1870年至1886年4次进入亚洲考察,他最着魔的是拉萨,所以倾毕生精力,希望能进入西藏,他第一次到了距拉萨200多里的布姆扎山,但西藏官员严词拒绝了他进入拉萨的要求。因为洋人“向无进藏先例”,西藏僧俗也“众立誓词,切实付结,纵死力阻”,他只好悴然而归。1883年,他再次准备进藏,到了黄河河源处的鄂陵湖和扎陵湖。由于触犯“神湖”,数百名青海果洛藏民前来干涉。普氏愚蠢地下令开枪,40位藏民血染神湖。他的这一野蛮而又罪恶的行径使苏联学者讳莫如深,闭口不谈。
普氏一行辗转80多天来到和田地区,准备先越昆仑进入藏北高原,走了几天,就被吓回来了。但普氏对未能进藏耿耿于怀,49岁时,他又来到中国,由于喝了有病毒的河水,暴死于卡腊科尔。他最终未能瞻仰布达拉宫的神圣姿容。
斯文·赫定没有被吓住,他决心翻昆仑入藏。他自负地宣称,要除去西藏地图上“UNEXPLORED”等字样,给山脉、湖泊、河流标上原有的真名。这一点他没有做到。但正如他所宣称的,每走一步对我们关于地球上的知识都是一种发现,每个名字都是一种新的占领。
的确,直到1907年1月为止,我们对脚下这颗行星表面上这部分的了解,同月球背面一样一无所知。他奇迹般成功了,不但在西藏做了考察,有重要的地理发现,还成了班禅额尔德尼的座上客,为扎什伦布寺所接纳。他的经历已成了人类探险史上的经典细节——他第84天看到帐篷时,已饿昏了头,为了向互不通语言的藏民换一只羊,他趴在地上一边学羊叫,一边摇着手上的银币。
他的目的是逼近包括阿里、羌塘草原在内的大片无人区,寻找印度河河源。因为这期间,英国皇家地质学院发表的最新西藏地图上,托加藏布河以北的白地上只有“UNEXPLORED”的字样。
他近乎疯狂的探险热情、卓越的吃苦精神、坚定的奋斗方向和明确的决心以及视科学为最高信仰的态度,使他走向了伟大的成功。
大风已不能把他留在这路上的脚印抹去。斯文·赫定这个名字与中国西部的内蒙古、甘肃、西藏,特别是新疆再也难以分离。
岁月的长风一直没有停歇过,但已难以抹去他们的足迹。当然,留在这里的仍旧是高处的险象和无边的荒凉。留给我们的还有思考。在地理大发现的100年间,是西方把中国西域和西藏展现给了世界;是他们力图来发现和探寻。而我们却什么也没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