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子里的味儿能洗掉吗?我喜欢这个味儿——对,牧场的味儿。
1997年底,我从帕米尔高原来到北京,有位朋友和我见面不久,就不自在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问我:“你说说看,你是不是在新疆开牧场呀?”
我一听,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十分突兀,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愣了半天,才木讷地问她:“你怎么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她犹豫了半天,说:“你身上有股怪怪的味儿——牧场的味儿。”
我扑哧一声笑了。“你说羊膻味儿不就得了吗,还牧场的味儿!”
她认真地说:“不只是羊膻味儿,的确是由羊膻味、马汗味、干牛粪气息、生奶子味混合成的牧场味儿。你是不是也是‘韦槃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呀?”
听她这么说,我就半开玩笑地回答道:“我飘然旷野。”
然而她却十分认真,又一次问我:“你一定要告诉我,那是不是牧场的味儿?”
我说:“我没有闻出来。”
“谁能闻见自己身上的味儿呢。”
我说:“那么,它就是从我骨子里飘出来的。”
看来,她并不喜欢这个味儿。她说:“你洗个澡吧,把衣服都换掉。”
我笑了笑,认真地对她说:“骨子里的味儿能洗掉吗?我喜欢这个味儿——对,牧场的味儿。既然你不习惯这个味儿,那我就走了。”
她十分委屈地挽留我,说:“我的确不习惯那味儿,我习惯你原来的味儿。”
我想说,我身上从没有过那种“原来”的味道,我是野蛮人。我以前是农民,身上只有乡土的味儿,那味儿是由汗臭味、泥土味、人粪和牛粪、猪粪、柴火灰混合成的肥料味组成的;之后是大兵味,那是由汗臭味——野蛮人最明显的标记、枪油味、硝烟味、金属味以及由“我×”之类的粗话组成的;然后就是帕米尔高原的牧场味儿了。
但我什么也没有说。
从那以后,我就留意起自己身上的气味了。我喜欢自己身上的牧场的气味。我只是遗憾自己身上的气味不浓,遗憾自己身上的气味不地道,遗憾自己只是沾带了他们的一点点气味,所以我对牧场气味的了解也是粗浅的。
——天色微明,塔吉克男人骑着马,带一把鹰笛,抓一把奶疙瘩——制作酸奶子后剩下的、凝固成块或颗粒的奶渣,它略带酸味,营养丰富,止饥耐渴——带一个馕,就赶着牛羊走向了茫茫高原。帐篷里的事情由妻子承担。在男人起床之前,她们已挤完了牛奶,给男人烧好了奶茶;男人走后,她们则要照顾老人,制作酸奶,挤牛奶羊奶,喂养幼小的牲畜,哺育同样幼小的孩子,驱赶靠近帐篷的狼,擀毡,搓绳,绣制衣帽……其辛苦程度自不待言。
一般情况下,都是三五户、十几户人家的帐篷聚在一起,这样,彼此之间有个照应。白天你到他们的帐篷里做客,帐篷里几乎全是老人、妇女和孩子。谁家来了客人,他们都会赶过来坐满整个帐篷,欢乐的气氛就会产生。要是在冬天,帐篷里还会挤来羊羔、牛犊和马驹,有时甚至有刚出生不久的小骆驼。因为帕米尔的冬天十分寒冷,他们怕冻坏那些小牲口,所以它们一直要和人们居住到来年天气转暖为止。塔吉克乡亲们会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这些可爱的小家伙。
他们与它们共同酿制了帐篷的气味。
——无论在什么地方,塔吉克女人都把自己尽可能打扮得很漂亮。那黄色或红色的头巾,如同花朵,四季常开,成为高原最扎眼的点缀。而转场时的塔吉克女人更为漂亮,她们穿着鲜艳的衣裙,发辫上镶满了各种银饰。新娘还在辫梢饰有丝穗,戴上贵重的手镯和戒指,耳朵上戴着大耳环,脖子上要绕好几道用珍珠和银子做成的项链,胸前佩戴着叫作“阿勒卡”的圆形大银饰,有的在已有斑斓刺绣的库勒塔帽子上还要装饰上珍珠、玛瑙和宝石做成的饰物,庄重华贵,一如女皇。
塔吉克男女都是优秀的骑手,当你看到妇女和男人一起,骑着马或骆驼出没于草原、荒滩和陡峭无比的山路时,你会觉得不可思议;当她们拖儿带女,骑着高大的骆驼,但当你看到她们不但怀抱婴儿,背上还背着一个稍大的孩子,再带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在鞍子后面时,攀上四五千米达坂的时候,你会被她们那惊人的耐力和强悍的生命力所震撼。她们就这样走过戈壁荒滩,走过崎岖蜿蜒的山路,翻过冰达坂,去到新的牧场,把那两峰骆驼所能驼走的家安在新的地方。
因为靠近灶台的地方是专为家人腾出睡觉的地方,我已不知在多少家帐篷里的灶台边睡过。吃过晚饭,我用塔吉克式的普通话和男主人聊天,女主人会无声地为我铺好被褥,然后会蹲在我们跟前,为我脱鞋。开始时我很不适应——没有一个人会适应,但这是乡亲们的待客方式。他们总是以所能做到的最好、最周到、最温暖、最让人感觉被尊重的方式来对待客人。
塔吉克女人的一生中,以出嫁前后截然不同的人生为界限。婚前,好姑娘的标志是勤快、少出门,以积累与高原终生相守的人生经验。一旦出嫁,仍旧是勤劳为本,这已是她们的品质。她们以一双从未停歇的手,支撑着这个高原所有具体而细微的部分。
这是女人的气味。
——塔吉克人自古以来就实行一夫一妻制,并相沿成习。一般由父母包办,男子十五六岁,女子十三四岁成婚。这种早婚现象现已有所改变。但比较而言,年轻人结婚的年龄仍然偏低,男为十八九岁,女为十六七岁。但青年男女的婚姻都是在自愿的基础上进行的。塔吉克社会生活中,离婚、休妻、离开丈夫都是羞耻的,让孩子沦为孤儿更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的婚姻生活稳定、平静而又幸福,极少有吵架的现象,更不可能有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帕米尔高原,我从没有见到一个乞丐,从没有见到孤苦的老人。一些贫苦的人总能得到帮助,无儿无女的老人是每个人的老人。
风雪千年,凝为一瞬,他们就这样紧密地相互依存着,世世代代传递着善良的人性。
高原上艰苦的环境和恶劣的生存条件,使婴儿的死亡率较高,因此,他们对于每个生命都给予了百倍的呵护,也保持着异常的警觉。他们很少有赞扬孩子的,这是他们的禁忌,在这一点上,他们与犹太人一样。犹太人认为说了孩子好话,会招来邪恶眼的注意。在塔吉克乡亲家中,你可以赞美他的牛羊,但不要赞美他的孩子,长久地盯着孩子看常会让主人不悦。孩子一出生,他们就把烧煳的杏仁碾成粉末抹在孩子脸上。那张小黑脸看上去跟包公一样。这种禁忌习俗是怎么产生的,他们也说不清楚。其内含的意蕴,也只有到他们那沉淀了几千年的生命体验中去寻找了。
父母对儿女的爱总是不会穷尽,无论儿女有多大年纪,无论哪一位出门或从外面归来,父母总要心爱无比地捧起他们的脸来亲吻。
这是他们亲情的气味。
——牧季是帕米尔最美的时候,河流早已解冻,流淌得美而欢快。高山上的冰雪还在融化,雪线退到了它自己应该待的地方。牧草正绿,长满了它们希望生长的所有地方。牛羊正肥,天空中的蔚蓝更加柔和。分散在四面八方的塔吉克人大多集中在了草原上。所以塔吉克人的婚礼大多选在这个时候举行。
牧季开始时,塔吉克人便骑着骏马,从四面八方赶来,每个人都打扮得很漂亮,而青年男女们的打扮更加精心,这是给他们提供相识的好机会。
在经过以物传情、提亲、定亲等过程后,有情人在结为眷属的前两天,男女双方的主要亲戚就会四处邀请亲朋好友。他们会首先邀请村中一年之内发生过不幸事故(主要是丧事)的家庭,将这些家庭里的人请到家中热情款待,然后将手鼓放到他们面前,请他们擦干悲痛的泪水,为新婚的青年人祝福。手鼓敲响之后,即表示婚礼前的娱乐开始,同时,他们也就告别了那不幸的生活。
叼羊在帕米尔高原更有气势,因很多地方是**的平台,马队呼啸而过之后,顿时烟尘弥漫。漫天烟尘抹去了一切背景,一只只手,狡黠如狼、灵活如蛇,狂舞的手的中心只有一个,那就是那只羊。那是一个民族直接力度表现的绚烂瞬间。而马队那狂风般的意志和山洪般的气势,常常会使人沉浸在征战和史诗的双重震撼和美感之中。
这是他们欢乐的气味。
所以说,帕米尔高原的人们的生存状态是超验主义的。
“塔吉克”一词出自“塔吉”一词,这是一个尊贵的词,是塔吉克语“王冠”之意,引申为“尊贵的民族”。他们肤色浅淡,发头金黄或黑褐,眼睛碧蓝,薄唇高鼻,颧骨柔和,具有典型的欧罗巴人特点。在我国共有三万多塔吉克人,其中有二万多人居住在塔什库尔干,绝大多数以游牧为生,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马、羊、牛给他们提供了必需的一切:卖它们买(或用它们换)布料(以前是自己纺毛线织布)、食盐、米和面;他们的毡帐是用牲畜毛制成的厚毛毡搭起来的,捆东西的绳子是用牛毛搓成的,帐篷里铺的也是自己用牛羊毛织成的毡毯,搭帐篷用的木条是用牛皮绳捆绑的,取暖做饭烧的是羊粪,骑的是马,驮东西用的是牛或骆驼。他们的主要食物是羊肉,喝的是牛奶和羊奶,酒是自己用青稞或马奶酿制的,装马奶的容器也是用羊皮做的——他们把羊皮的腿和脖子处扎紧,就是一个很好的口袋。冬天,他们穿着羊皮袄御寒。男子成年后,用牛羊作彩礼娶回妻子;女儿成人了,父母给的陪嫁也是牛羊。羊粪能散发热量,他们在羊粪上铺一块布,让孩子躺在上面,用羊粪为孩子取暖。他们用羊骨制造笛子,用羊皮绷制手鼓。他们用石头垒建冬窝子,用牛粪和泥土抹平墙壁。他们用羊来招待客人、祭祀神灵——这里的绵羊是有名的大尾羊,个大如毛驴,臀部极为肥硕,有些羊尾巴上的脂肪达15千克左右。
当然,面对生存的时候,苦便会从大美的景象中凸现出来。这是每个生存者都必须面对的。但这些塔吉克乡亲有可以移动的房屋,游牧生活使他们可以离开他们希望离开的任何“恶劣的邻居”,他们的家和印第安人一样简单。他们大多时候生活在露天里,“草叶之上,没有灰尘”。他们虽安居在大地上,但从没忘记天空;他们呼吸着世界上最纯净的空气。
我珍视这里的气味——牧场的气味;珍存牧场的气味,就是珍存我们吟唱了几千年的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