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岁还可以骑光背骏马的骑士(1 / 1)

流浪生死书 卢一萍 1456 字 1个月前

他思考了好一阵子,然后用那种特有的塔吉克式汉话平静地说:“自由,自由就是只尊重自己的这颗心!”

在瓦罕走廊的明铁盖达坂下,每年夏季,就会撑起一顶白色的帐篷。人们把帐篷的主人叫“鲁斯坦姆”,这是波斯诗人菲尔多西的史诗《王书》中记载的一个传说中的塔吉克英雄的名字。之所以把这个尊称给予他,是因为他1944年参加过“三区革命”,作战十分勇敢。革命结束后,他拒绝成为官员,继续回到高原做他的牧羊人。

我见他时他已87岁高龄,留着漂亮的胡须,红黑的脸膛像年轻小伙子的脸一样富有光泽,身子骨硬朗,一顿还能啃一条羊腿,即使喝一斤白酒也没有醉意。因为一辈子都在马背上,他的背有些驼,腿也成了那种在牧区常见的马步状。他年龄已高,但从没停止过劳动,当时他还可以骑着光背骏马在河川和草原上飞奔。他一生喜欢骏马,也是帕米尔高原上有名的骑手。据说他骑的那匹马是他花了大价钱从阿富汗的一个部落头人那里买来的。因为那马四蹄白色,全身枣红,他就给它取名“踏雪红”。人们说他是塔吉克人中的富人,在县城的银行里存了很大一笔钱。问他,他说,反正他的那些钱是数不完了。问他能数到多少。他儿子说,过了千就不行了,一千一、一千二,他只会这么数,不知道还有一千一百一十一,他嫌这数字啰唆。

老人每每听他儿子这样说,总会愉快地发出嗬嗬的笑声。

同行的人就说:“你有这么多钱,还待在这穷山沟里干吗?到城里去买幢房子,做点生意不好吗?”

“这是穷山沟吗?我是鹰,你在城里头见过鹰的影子吗?城里头只有养鸡场,你是要我不做鹰而到城里去做一只养鸡场里的鸡吗?你要知道,鹰因为自由从不会离开自己飞翔的天空,人也不能为了享乐而离开自己的家园。”

“那你说什么是自由。”

他思考了好一阵子,然后用那种特有的塔吉克式汉话平静地说:“自由,自由就是只尊重自己的这颗心!”

听他说出这句话,在场的人几乎都傻了。我觉得他多像为丰富美国“自由”内涵而在思考的马丁·路德·金啊!

他说得太好了:

“自由,自由就是只尊重自己的这颗心!”

这是一句在任何地方都应该用黑体印刷的话。但它却出自一个数数只能数到一千的塔吉克老牧人。

我当时哑口无言。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在这里,在这不时可听见马嘶、羊咩,弥漫着荒原味和腥膻味的毡帐里,在奶茶的香味中,第一次接受了关于自由的启蒙。而此时,我已27岁了。

从那以后,我只要去那个地方,总要打听“鲁斯坦姆”老人,但他很多时候不在,他的帐篷四处迁移着。有一次我打听到,他还能骑马,他已88岁了。我对告诉我他情况的人说,如见到他,请转告他,不要再骑光背马了,那样不安全,并留下两瓶酒给他。

不想没过多久,他骑马走了100多千米,专门到县城来看我。在边防团的营门外下了马,他就对哨兵喊叫道,他要找卢“卡特尔”(长官之意),写东西的那个卢“卡特尔”。哨兵打电话给我,说有一个塔吉克老人找我。我知道一定是他,飞快地迎了出去。

见了我,他高兴地说:“我是从塔什库尔干草原赶来看你的。美酒已经收到,还没舍得喝,准备留到哪天骑马需要鞍子时再喝。我还给你带了一条羊腿来。”说完,他把羊腿递给了我,欢快地笑了。

他的马仍然光背。

他从这么远的地方来看我,我荣幸而高兴。我把他请到了我在高地上的住所。他的骏马跟着他,像是他的一部分。

我把羊腿用高压锅清炖后,我们就喝起酒来。喝了一阵酒后,他就打量我的书,然后说书好,书是安拉对人类最伟大的赐予,没有什么能比过它。世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安拉在最上面,其次是自由,然后是书,再然后是大地。他说他不识字,问我能不能为他朗诵一点东西,他愿意用塔吉克民歌来换。

我自然很高兴。

……我要歌颂大地,万物之母,坚固的根基,最最年长的生物。它养育一切在神圣的土地上行走,在海上活动和在天上飞翔的创造物。它们都靠它的丰饶而生存……

向你致意,大地母亲,繁星密布的天空的配偶。请为我的歌而友善地赐以令人欢欣鼓舞的粮食吧。我要想念你和其他的颂歌。

这是荷马的《颂歌》,我的声音沙哑,朗诵得不好,但他听得入了迷。然后,我又为他朗诵了方济各(意大利天主教会的圣者)的《太阳颂》。听完后,他竟然记住了第一段,并随口朗诵起来:

赞美你,我的主,

以及你的所有创造物,

尤其是高贵的女主人,

太阳妹妹,

她每天用光赠送我们白昼。

她的美丽,

在光辉中容光焕发:

你的象征,至高者!

他坚持要我把《太阳颂》抄给他:“我们是太阳之子,应该时时听听太阳的颂歌。”

我们一瓶接一瓶地喝酒,他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其中有我非常爱听的《黑眼珠》《巴娜玛柯》《古丽塔扎》。他的声音已经苍老,但那苍老的声音十分独特,充满了真情,透露出爱情之歌的恒久魅力。我是第一次听一个老者唱这样优美的情歌。我感到唱着情歌的他一点也没有衰老。他歌唱时显得那么年轻,眼里一直噙着动情的热泪。

之后,我给他朗诵了德国作家E.凯斯特纳的诗歌《依然是老猴》,他听完后,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说得太好了,我那两个城里的儿子就是这样——如今他们坐在供暖的屋里,跳蚤跑了。他们坐在电话机旁,但声音还是那样,完全像当年在树上。”

我们成了忘年交。他也是我在塔什库尔干最年长的朋友。那天送他走时,他突然有些伤感地说:“可惜我年纪太大了,不能与你长久地交往。”

我说:“你说不定比我还能活呢。”

他认真地摇摇头,说:“没什么,死后没了这肉体的累赘,灵魂就更加自在了。”

他说着,敏捷地上了马背,见我露出担心的神情,就笑笑说:“鹰翅在雄鹰诞生之前就与天空相配,马蹄在骏马出生之前就与草原在一起。我嘛,我这腿在我出生之前就与马背搭配着,你放心吧!”说完,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就载着他跑开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无法与这个游牧者联系。两年后我又一次到帕米尔高原旅行,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打听了半天,得知他刚去世不久。

他刚好活了90岁。

我找到他的儿子,他儿子告诉我,他父亲曾去看望过我两回,我都不在。我给他抄的《太阳颂》,他只要一见到识字的人,就会让别人为他朗诵,后来,他自己就记住了。

去世的前一年,有一天他骑上马背,发现自己在光马背上坐不住了,就跳了下来。他对儿子说:“我要有马鞍才能骑马了,我该喝我朋友送给我的好酒了。”他喝了我送给他的酒,但他发现,因为他已骑惯了光背马,鞍子并没有给他什么帮助。他又把鞍子收了,仍骑光背马,但已不能让马快跑。他的心情从此变坏了。有一天,他从草原上骑马回来,十分平静地进了帐篷,喝了一杯酒,就坐在毡子上,就那样坐着,去世了。

我去了他的麻扎,为我的朋友——这位自由的骑手,按我自己的方式敬了三杯酒,然后为他朗诵了他喜爱的《太阳颂》。

准备离开他时的那个静穆的时刻,我仿佛听见从远处传来了他饱含真情的情歌声:

你是群芳之冠,百花与你相伴,

奇花异草把你娇艳的姿态迷恋,

想起你的容颜,花园在我眼前呈现,

美丽的人儿啊,别再用利剑戳伤我的心田,

我这可怜人为追求你早已凋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