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大利,宗教改革从来就没有成功过,也不可能成功。首先,南部的人并不把宗教看得很重,不需要为它而刀枪相见;其次,装备精良的宗教法庭中心在罗马,而这里就处在罗马眼皮底下。所以,如果人们还热衷于发表私人见解,无疑就等于不要命了。
不过半岛住着成千上万个人文主义者,他们中间当然会有几个害群之马,重亚里士多德而轻圣克里索斯顿。但这些人也有许多机会来发泄精力,有俱乐部、咖啡馆和注重礼节的沙龙,男男女女可以发挥知识热情又不得罪帝国。这一切都是那样悠闲宜人。其实生活不就是调和吗?它过去不是一直这样吗?在世界的末日到来之前难道就不调和了吗?
为什么要为信仰中的枝节琐事而大动肝火呢?
经过寥寥数语的简介,轮到本章的两位主角出场时,相信读者不会期盼听到大吹大擂或隆隆枪炮声了。因为这两位绅士说话柔和,做事体面,讨人喜欢。
然而在推翻使人受难许久的暴政上,他们的贡献却比所有咋咋唬唬的改革者还要大。但这是无法预见的怪事。事情发生了,我们谢天谢地,可是要问原因,哎呀,连我们也不太明白。
在理智的葡萄园里安安静静干活的这两个人都叫索兹尼。
他俩是叔侄。
不知是什么缘故,年纪大的雷利欧·弗朗西斯科拼写名字时用一个“z”(Sozini),而年轻的福斯图·保罗用两个“Z”(Sozzini)。不过,人们更熟悉他们拉丁文形式的名字索西尼厄斯(Socinius),不熟悉意大利文的形式索兹尼(Sozzini),我们可以把这类细节留给语法学家和词源学家去解决。
在影响上,叔叔远不及侄子大,因此我们先谈叔叔,然后再讲侄子。
雷利欧·索兹尼是锡耶纳人,出身于银行家和法官世家,命中注定在博洛尼亚大学[1]毕业后要从事法律行当。但他却和许多同代的人一样自行其是地搞起神学来,不再读法律了,摆弄起希腊文、希伯来文和阿拉伯文,最后(也像大多数同类人的结局一样)成为理智神秘主义者——既很通晓世故,又不够老练。这听来相当复杂,不过能理解我意思的人用不着多加解释,不能理解的人我再费唇舌也没用。
然而他的父亲还认为儿子能成为世界文坛上的人物。他给了儿子一张支票,让他出去开开眼界。于是雷利欧离开了锡耶纳,在以后的十年里从威尼斯到日内瓦,从日内瓦到苏黎世[2],从苏黎世到维滕贝格,然后又到伦敦、布拉格、维也纳和克拉科夫[3],不时在城镇或小村里住上几个月或一年半载,希望能找到有趣的伙伴和学到有趣的新东西。在那个年代,人们一谈起宗教就没完没了,就像现在我们谈生意一样。雷利欧积累了许多五花八门的怪思想,他竖起耳朵到处打听,很快熟悉了从地中海到波罗的海的所有异端论调。
不过当他带着知识的行李来到日内瓦的时候,他只受到了加尔文不咸不淡的漠然待遇。加尔文那暗淡的双眼疑心重重地看着这个意大利来访者。他是个出身高贵的杰出年轻人,不像塞尔维特那样贫困无亲无靠。可是据说他倾向塞尔维特。按加尔文所想的,随着对那个西班牙异端派的火刑,三位一体已经是非论定了。其实,恰恰相反!从马德里[4]到斯德哥尔摩[5],塞尔维特的命运已经成为人们谈论的主题,世界各地思想严肃的人开始站在反对三位一体的一边。这还没有完。他们还利用古登堡的该死发明,四处宣扬自己的观点,由于离日内瓦很远,他们的言辞也多有不敬。
在这之前不久,出现一本才学横溢的小册子,收有历代教会神父对迫害和惩罚异端者的事情所说所写的一字一句。在加尔文所说的“憎恨上帝”的人们、或按他们自己反驳的“憎恨加尔文”的人们中,这本书立刻大力畅销。加尔文放出风声,要和这个珍贵小册子的作者单独谈谈。不过作者预见到了这个邀请,明智地在封面上删去了姓名。
据说这个人叫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曾经是日内瓦一所中学的老师。他对形形色色神学罪孽很有看法,这促成他憎恶加尔文而赞赏蒙田。不过这并没有人证实,只是道听途说。但是,一有人领头,其他人便会起步紧随。
因此加尔文对索兹尼敬而远之,却建议说巴塞尔[6]的柔和空气比萨沃伊的潮湿气候更适合这位锡耶纳的朋友;索兹尼一动身去著名的古伊拉斯米安要塞,他就衷心祝他一路平安。
使加尔文庆幸的是,索兹尼叔侄不久便引起了宗教法庭的怀疑,雷利欧被没收了基金,还发高烧,年仅三十六岁便在苏黎世死去了。
他的过早去世在日内瓦引起了欢腾,不过高兴的时候不长。
雷利欧除去遗孀和几箱子笔记本外,还有个侄子。他不仅继承了叔叔未尽的手稿,还很快成为更胜于叔叔的赛尔维特热衷者。
福斯图斯·索兹尼从小就像老雷利欧一样广泛旅行。他的祖父给他留下了一小块不动产。他直到近五十岁才结婚,因此可以把全部时间用在他喜欢的神学上。
他似乎在里昂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买卖人,但他做买卖经营具体商品而不是精神财富,这一经验使他相信,如果对方在买卖中处于更有利的地位,那么靠屠杀或发脾气是无济于事的。他在一生中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这种头脑在公司办公室里固然可以找到,但是在神学院里却十分罕见。
1563年福斯图斯回到意大利。在返程中他来到日内瓦。他好像没有去向当地主教表示敬意。况且加尔文那时已经生病,索兹尼家族的人拜访他只能增加他的烦恼。
在以后的十多年里,索兹尼在伊莎贝拉·德·梅迪希那儿工作。但1576年这位夫人在新婚后不久,就被丈夫保罗·奥希尼杀死了。于是索兹尼辞了职,永远离开了意大利,来到巴塞尔,把《赞美诗》译成意大利白话文,还写了一本关于耶稣的书。
福斯图斯正像他在作品中表露的那样,是个审慎小心的人。首先他的耳朵不好使,耳聋的人都天性谨慎。
其次,他能从阿尔卑斯山另一面的几块地产中获取收益,托斯卡纳[7]的当政者暗示他说,被怀疑是“路德学说”的人在评论使宗教法庭恼火的题目时,只要不太过分就行。于是他采用了许多笔名,出版一本书之前,必须请朋友们看一遍,认为比较安全才送去印刷。
这样一来,他的书没有列入禁书目录,那本关于耶稣生平的书一直流传到特兰西瓦尼亚[8],落到另一个思想自由的意大利人手里。他是米兰和佛罗伦萨的一些贵妇的私人医生,与波兰和南喀尔巴阡山的贵族结了亲。
特兰西瓦尼亚在那时是欧洲的“远东”,直到十二世纪初期还是一片荒野,一直被用来安顿德国的多余人口。勤劳的撒克逊[9]农民把这片沃上变成了一个繁荣昌盛、秩序井然的小国家,有城市、学校,还有几所大学。但这小国家还是远离旅行通商的要道。一些人由于某种原因,希望远离宗教法庭的亲信,最好与他们相隔几英里的沼泽地和高山,于是这个小国家便成了理想的栖身之地。
至于波兰,多少个世纪以来,人们一提到这个不幸的国家便联想到保守和沙文主义。但是我要告诉读者,在十六世纪上半叶,它却是名副其实的庇护所,保护了所有由于宗教信仰而在欧洲其他地方饱受折磨的人,这是个令人高兴的情况吧。
这个出乎意料的情况是由典型的波兰风格造就的。
在很长时间里,这个共和国是全欧洲管理得最为拙劣的国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波兰的上层教士玩忽职守,但西方各国主教的**和乡村牧师的酗酒也已经成为司空见惯的恼事,因此波兰的情况未被重视。
但在十五世纪下半叶,在德国各大高校读书的波兰学生迅速增多,这引起了威登堡和莱比锡当权者的注意。后来经他们调查才发现,原来波兰的古老学府——克拉科夫大学在波兰当局手中完全没落了,造成了可怜的波兰学生要么背井离乡去外国念书,要么就没学可上的情况。过了不久,新教的影响辐射到了德国各所大学。于是,这些来自华沙、拉多姆[10]和琴斯托霍瓦[11]的学生都纷纷效仿。
他们功满还乡的时候,已经是羽翼丰满的路德派了。
不过,当时还处在宗教改革的初期,无论是波兰的国王、贵族还是教士都可以轻易遏制住这种错误思想的苗头。可如果要这么做的话,就必须先把这个共和国的所有统治者用一条统一的政策团结起来,但这又有悖于这个奇特国家的神圣传统。在波兰,一张反对票就足以推翻一个法案,即便有国会其他所有议员的支持也行不通。
不久之后,那位著名的维藤贝格教授(指路德)在宣扬他的宗教时又搞了一个经济副产品,那就是没收所有教会的财产,从波罗的海到黑海之间的肥沃平原上的博尔劳斯家族、乌拉蒂斯家族和其他骑士、伯爵、男爵、王子和公爵,都开始果断倒向新教了,因为这意味着不菲的收入。
随着这个发现,先是造成人们手段卑劣地瓜分修道院不动产,随后这种不光彩的行为又导致了著名的“间歇”时期出现。自古以来,波兰人就是靠这种“间歇”拖延思索时间的。在这期间,所有权力都按兵不动,新教徒便利用机会,不到一年就建起了自己的教堂,而且遍布全国。
当然,新教长之间的争吵最后又使农民回到教会的怀抱,波兰又成为天主教的一个坚固堡垒。可是到了十六世纪下半叶,波兰获得了允许各种宗教派别并存的许可证。西欧的天主教和新教开始了杀绝再洗礼教徒的战争,残存者便向东逃窜,最后定居在维斯瓦河[12]畔。正是这时,布兰德拉塔大夫拿到了索兹尼关于耶稣的书,表示想认识作者。
乔古奥·布兰德拉塔是意大利人,医生,而且多才多艺。他毕业于蒙彼利埃[13]大学,是出色的妇科专家。他从始至终都桀骛不驯,却很聪明。他和当时的许多医生一样(想一想拉伯雷和塞尔维特),既是神学家又是神经病专家,扮演的角色时常更换。他成功地治愈了波兰皇太后的病,她原总是有幻觉,认为凡是怀疑三位一体的人都错了,病愈后开始悔恨自己的错误,以后就只判决赞同三位一体教义的人。
这个善良的皇后后来死了,是被她的一个情夫所杀。她的两个女儿嫁给了当地的贵族,布兰德拉塔作为医疗顾问,在政治上发挥了很大影响力。他知道内战已是一触即发,除非采取行动终止宗教上的争吵,于是他尽力想在对立教派之间竖起免战牌。但是达到目的需要一个比他更精于错综复杂的宗教论战的人。他灵机一动,想起了写《耶稣的生活》的那个作者,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他给索兹尼写了一封信,请他东行。
不幸的是,索兹尼到达南喀尔巴阡山的时候,刚刚公布了布兰德拉塔私生活中的一大丑闻,那个意大利人也已被迫辞职,到无人知晓的地方去了。索兹尼留在了这个遥远的土地上,娶了个波兰姑娘,1604年死在那里。
依现在看来,他一生的最后二十年是最为有趣的阶段,因为这二十年里,他才明确具体地表明了他对的“宽容”这一问题的观点与看法。
我们可以从这本《拉克问答集》小册子中看出他的这些观点。这本集子是索兹尼为那些期望世界美好、结束宗教争端的人们写的共同章程。
十六世纪后半叶是大量出版宗教问答手册,进行信仰、信条和教旨告解的时代,在德国、瑞士、法国、荷兰和丹麦,人们都在写这些东西。可是各地印刷草率的小册子都表明一个糟糕的信条:他们(也只有他们)才代表真正的真理,所有宣过誓的当政者的职责,就是支持这个特殊形式的真理,用剑、十字架和火刑柱惩处那些肆意信仰其他劣等真理的人。
索兹尼的信仰具有截然不同的精神。它一开始便开门见山地说,它的真正意图绝不是和别人吵架。
他继续说道,“许多虔诚的人有理由地埋怨说,现在已经出版以及各个教会正在出版的形形色色的教义和宗教手册是基督徒之间产生分歧的根源,因为它们都试图把某些原则强加在人们的良知上,把持异议者视为异端。”
据此,他以最正式的方法宣布,索兹尼派绝不主张剥夺或压抑任何人的宗教信仰。讲到广义的人性,他又做了如下的呼吁:
“让每个人自由判断他的宗教吧,因为这是《新约》定下的法则,最初的教会已经给出了先例。我们这些悲惨的人有什么资格要压抑我熄灭上帝已经在人们心中点燃的圣灵之火?我们谁能独占《圣经》的含义?我们为什么不记住,我们唯一的主是耶稣基督,大家都是兄弟,有谁被赋予了压服别人的力量呢?可能其中一个兄弟比别人博学一点,但是在自由和基督的联系上,我们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这简直太精彩了,而且是早在三百年前就这样说了。索兹尼派和其他新教派都不能指望在那个动**的世界里长期坚持自己的立场。反对宗教改革的潮流已经气势汹汹地开始了。
成百上千的耶稣会的教士在失去的省份里大肆放纵。新教徒们一边工作一边争吵,致使东部人很快又回到罗马一边。今天来到这些远隔文明欧洲的地方的旅游者,很难会想到曾几何时这里曾经是最先进最自由的堡垒,也不会想到在幽静的立陶宛[14]山里曾经有一个小村庄,世界在那儿第一次获得了实现宽容的明确的途径。
出于好奇的缘故,不久前的一天清晨,我走进了图书馆,翻阅了供年轻人了解过去的最流行的教科书。没有一个字提到索兹尼派或索兹尼叔侄,所有的书都从社会民主派跳到汉诺威的索菲亚,从撒拉森斯跳到索比斯基。其实在这个被跳过的时期里,伟大宗教革命的领袖是大有人在的,包括艾科兰巴迪[15]以及其他相对次要的人物等。
只有一卷提及了这两个锡耶纳人文主义者,不过是出现在罗列路德或加尔文所说所做的事情的一个含混不清的附录里。
预见的确有危险,但是我却怀疑,在以后三百年的通俗历史里,这一切会被改变的,索兹尼叔侄会独自享有一小章节,而宗教改革的传统主角则下降到次要的地位。
索兹尼家族的名字即使出现在脚注里,也一样会引人注目。
[1] 博洛尼亚大学,意大利的一所大学。
[2] 苏黎世,瑞士最大的城市,苏黎世州首府,位于苏黎世河畔。有两千年的历史,是由罗马人在此设立缴税关而得名。
[3] 克拉科夫,波兰南部一城市,曾是波兰的故都。
[4] 马德里,西班牙首都,位于伊比利半岛中心的梅塞塔高原,有四百多年的历史。
[5] 斯德哥尔摩,瑞典首都,北欧第二大城市,位于梅拉伦湖和波罗的海的交汇处,由14个岛屿组成。素有“北方威尼斯”之称。
[6] 巴塞尔,瑞士城市,临近德国、法国,是欧洲保存最完好的古老城市。
[7] 托斯卡纳,意大利北部地区。
[8] 特兰西瓦尼亚,中世纪时,特兰西瓦尼亚曾是一个公国。十一世纪末,并入匈牙利王国。1867年后,成为奥匈帝国的属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匈帝国瓦解,根据《凡尔赛条约》为罗马尼亚所领有。
[9] 撒克逊,日耳曼民族的一支,最早居住在波罗的海沿岸。
[10] 拉多姆,波兰中东部城市,拉多姆省的首府。十二世纪起长期为贸易通道,现仍为重要的交通枢纽。
[11] 琴斯托霍瓦,波兰中南部的一个省。
[12] 维斯瓦河,波兰最长的河流,向北汇入波罗的海的格旦斯克湾。
[13] 蒙彼利埃,位于朗格多克平原中部。在中世纪时期,当古罗马城市不断衰落时,蒙彼利埃却以惊人的速度发展繁荣起来。起初只是一个庄园,但在几个世纪内,它就迅速成为一座经济文化发达的重要城市。尽管经历了短暂的衰落时期,但蒙彼利埃仍然保持并巩固了其朗格多克南部省首府的地位。
[14] 立陶宛,位于波罗的海东岸。十三世纪形成立陶宛民族,十四至十五世纪,立陶宛大公国的领土大部在西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1928年独立。
[15] 艾科兰巴迪(1482—1531),德国学者和布道家,领导了瑞士巴塞尔的宗教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