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极简主义摄影,是一场美与真实之间的拉锯战。
先来聊聊我对极简主义的拙见。我认为,极简主义一直都不只是一种设计风格,它是一种生活方式。在二〇〇〇年度《红点奖设计年鉴》中,作为评审的迪特尔·齐默教授的一句话对我影响至深,他说:“极简是一种精神,它并不容易实现!”意思是说,我们要将自己的头脑变得尽可能简单,才能够看清楚眼前什么是没有意义的**。放弃这些**,从而将有限的时间与精神专注于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并将其做到极致。中国古代就有老子谈“无为”与“自然”,不强迫、不刻意、不表演,简约与谦逊是生活的主要价值,以老子“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的观点影响着人们对事物的理解;再往后,极简主义受宋朝的审美观影响颇深,跟之前的唐朝有极大的不同,唐以唐三彩闻名,而绘画也是无彩不欢,但宋朝却发展了水墨的各种技法,喜单色调,连瓷器不管是定窑、汝窑也全都是单色调。古书中记载,古人制墨是将烧松木的烟搜集起来制成的,因此松烟墨是顶级的,即烟囱最上层的烟渣,因为那里搜集到的粒子最细,才能飘到最高的地方。而墨不全然都是黑色的,因光造成色温在视网膜会产生变化,故而有墨分五彩的讲法。宋人深谙这一点,将墨使用到了极致,使书法与水墨绘画水平达到最高峰。可见,墨的美学是一种深度的沉淀,也是内敛的审美观。美是需要沉淀的,要定得下来,静得下来,和作品对话,才能欣赏到作品中想传达的那份情感、哲理或是浪漫。
近些年来,在中国更为流行的是日本和北欧的极简主义。日本的极简主义从禅宗出发,讲求的是回归到以人为本的主题上,去除外界的欲望与繁复的物质,把人生的重点聚焦在“我”这个人身上。所以,日本的极简主义倾向于打造一个“无”的空间,只留下最真我的部分。而留白哲学更是北欧设计里最迷人之处。设计师们减去了大量的设计符码,以最单纯的材质去体现物件的纯粹与独特。东方的留白强调的是孤独之美,但北欧的留白则彰显出本质之美。这增加了空间在使用上的弹性,跳脱了原来物件与物件之间的格局框架,让人在空间里舒适而放松。留白的空间里,大幅增加了光线投射的可能性,重新定义人与自然的关系。
我很崇尚的“苹果”品牌亦是当代世界极简主义的一个代表。据说,乔布斯在年轻的时候也喜彩色,苹果一开始的Logo就是五彩斑斓的,但后来,他把Logo的颜色改成白色,产品也以单色调为主。虽然以艳彩炫耀是人性,但懂得欣赏单色调,特别是白与黑这两种低调色调的人是经过沉淀的。
早在经营上一家工作室之时,我们已着力于极简人像的探索与拍摄。当时,林老师就熟练地掌握了一套仅在室内影棚里就能完成的拍摄体系,我们将这个系列的照片命名为“Sure·素照”,顾名思义就是朴素的人像照,用纯粹、干净的镜头语言做记录,一黑一白两套背景,非黑即白,我们对美的态度就像按快门一样简单明了。如果说单色系是一种放空,回归最初的本真和单纯,那么极简人像则是一种回归,对拍摄做简化,专注于面部和半身,抓住最重要的核心精髓(精神部分)。摒弃华丽的修饰和布景,就连服装也设定为彻底的纯黑和纯白。在拍摄中不摆动作,以小见大,发现局部细节的美好;在后期上不过度修片,尽可能地保留皮肤细节和适度瑕疵,减少修饰,以求真实和个性。
大家都在比速度、拼实效,还有多少人愿意去等待?我们敬畏影像,它却越来越廉价,数码和修图技术虽强大,却无法抹去岁月,也无法构架未来。开馆一年后,我们终于决定重新做回胶片摄影的业务。创业最初想做的事曾因时机未成熟、受众未养成和技能未抵达而被暂时搁浅,但并不代表就此打住,发现一条路走不通的时候,先换一条路走一走,目标却是能有一天回到原先想走的那条老路上来。这些年一边踟蹰探寻,一边精进专业,过程中我们添置了更好的设备,造了自己的暗房,也尝试将从数码人像拍摄中总结的经验运用于胶片摄影领域。
二〇一七年年底,工作室终于决定把“Film·中画幅(1)胶片肖像”系列正式面向普通客人开放拍摄,回归到照片原本的载体,用最原始的暗房冲洗技术诠释人像图书馆真正想做的事情。时至今日,各大相机公司纷纷将胶片相机停产,胶片摄影的受关注程度却没有衰退,因为不论在什么时代,追求摄影品质与摄影乐趣的人永远不会将暗房遗忘。只要胶片相机对色彩的还原和图像清晰度的优势还在,暗房就依然是一些人心中的圣地。像素越来越高,修图技术愈来愈发达,但总让我们觉得反而少了点什么,这或许也是所有执迷于胶片摄影的人内心的声音。用中画幅胶片拍摄人像彻底摆脱了PS(后期修片),将拍照这件事还原到我儿时上照相馆时的那些记忆,看起来有点儿傻,却是心之所向。这一次,我们也终于等到了更多的同行者。
再后来的“Art·黑白经典肖像”则是一脉相承的递进。黑白肖像在世界摄影领域一直占据非常重要的位置,摒弃了色彩在情绪传达上的功用,显得更为纯粹和庄严,其艺术性也更令人赞叹。纵观历史,无论是时代领袖、艺术家还是演艺名人,他们总会有几张黑白肖像照片深刻留在人们的记忆中,甚至成为永恒的经典。一幅具有技术性、具备精神感召力的黑白肖像作品在极大程度上显示了摄影作为一项艺术的美学精髓。每次当我查阅材料、翻看书籍,都会感叹过去历史长河中的那些人物总会有一张黑白肖像照片让后来的人去认识他们;当代人终其一生留下多少不计其数的影像碎片,可最终又有哪一张可以代表你自己?难道仅仅为了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以获得人们当下的艳羡而已?我多么希望人像图书馆能为更多人拍下一张真正值得留存一生的经典啊,而不是回头看自己的照片,你只知道你是那个年代标准的某种追求流行的样本女孩,却看不见那时候自己真正的表情或状态。
但对于黑白肖像,首先困扰我们的问题是:当代人较为介意黑白照片的原因是害怕不吉利——这也是我们一直以来的疑虑。都说摄影是光的艺术,电影《地球之盐》开篇说:“摄影这个词的词源,在希腊语里就是‘光’加上‘书写’,摄影师就是用光线来书写的人。”因为有光,才得以看见阴影。于是,我们着眼于通过布光、塑光等表现手法更生动地增强照片的艺术性,使其为更多人接受,经过一年多的试验和修正,我们终于达到了满意的效果。
黑白肖像是我们开始重新认真思索摄影的起点,因为对于“人如何观看世界”以及“我们为什么拍照”“影像如何创造更多可能”等问题依然感兴趣,很多时候,我们在乎“怎样看”胜过“怎样好看”。不只以画面好看与否去评断,更以直觉感受它想表达的是否能刺激思考,眼球的刺激过后是否还能带来余韵,提供更多的思考与想象空间,或许才是Art系列在意的重点。正如苏珊·桑塔格在其著作《论摄影》中所说:“在正规的摄影肖像语言中,面对照相机意味着庄重、坦率,意味着揭示被摄者的本质特征。”人像图书馆重拾黑白肖像的拍摄,这是对时代技术潮流的反抗,也是对正统摄影术的尊崇。黑白的表现张力充满了爆发性,只依靠黑与白的对比以及人物情绪来表达画面情感,细节更为丰富,因此也更需要精湛的捕捉技术。一张好照片,应该是未完成的逗号,而不是句号,让人能够继续想象下去。
到二〇一九年年底,我们的累计拍摄人数已超过了三千人次。
一家店的审美风格直接反映了一群人的生活方式,比如现在的我特别钟情于“基本款”。这是一个“以貌取人”的时代,“最美证件照”“明星同款写真”“形象大片”等一系列刺激眼球、充满**性的审美导向层出不穷,太多人被华丽的场景、艳丽的妆面和服饰所吸引,以为艳彩炫耀是人性,我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完全的“独立思考”,我们总是被无知觉地带入“众人的狂欢”之中。有人说,在中国最好卖的手机软件就是修图软件,于是,生命当中太多质感就这样失去了,粗糙的质感被摩擦掉,一切都很光滑,一切都可以修图。人像图书馆也曾遇到过客人直截了当地对摄影师说:“像不像我没关系,够美够瘦就好!我只想活在我的美颜相机中。”
没有一个人是和另一个人相同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我们追求的就是在这个表情同一、众生疲惫的时代,找到现代人所遗失的那种性灵的表情。每个人的脸都有它的独特性,而这种独特性绵延在每个人生命的各个阶段,去承载当下的那个自我片段。可以告诉观者我是谁,也可以藏起自己,不愿被发觉……这就是人像图书馆有意思的地方,有的人可能在镜头前不够自然、不够放松,但那就是他当下的一个精神面;有的人会紧张、无所适从,这是他的精神撞击到摄影师之后的自我反馈,也是他自己的一部分;他也可能很美,美得自然不做作,他对世界的安全感让他可以在和摄影师的碰撞中打开自己,毫不掩饰;更有不屑与摄影师交流的,只是为自己记录一张某年某月某日的脸而已;如果遇到没有耐心、防备心很强或是习惯同一姿势面对摄影师的对象,想在短时间内突破对方,或许就是献上一张自己捕捉到的好照片。林老师曾遇过不少这样的人,看了他拍的照片之后,双方之间的“墙”立即消失……在人像图书馆,摄影师只是一个观看者而不是指挥者,少说多做,少做多感受,反馈在画面里的是一种朴实客观的表达。所以,每个人都被看作是一本可以一读再读的书,摄影师不是作者,被拍摄者才是。从读者的角度来说,他会在看书的时候和书本产生诸多思想的碰撞,有相见恨晚的赞同,或不予置评的反对,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从作者的角度,他毫不在乎是否被认同,那就是他想表达的自我,与旁人又有何干?如此这般,由照片编织而成的书,像一座图书馆一样丰盛美好。
人们对于美的定义大不相同,没有所谓的标准和绝对。当我只是个摄影爱好者的时候,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只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就够了,但当它成为一份工作甚至是事业的时候,天平的两端孰轻孰重?安迪·沃霍尔的理念“赚钱的商业是最棒的艺术”造就了他的成功,可是一切就只是如此而已?真实和美之间有一场拉锯战,就如同艺术与商业之间的博弈,而找到其中的平衡点或许才是职业摄影师的一大挑战。找到照片与生俱来的“魂魄”,引起心底深处的共鸣,才是摄影师一生的追求。
时光荏苒,一路上的流光曳影,最终都走向初心不变和极致简单。“就是要传播自己坚持的审美!”人像图书馆希望在浮躁与奢华的年代,摒弃千人一面的正襟危坐,追求抱朴归一的本真,真正探寻自然而有张力的影像。不刻意营造岁月,甚至传达“憔悴美”“衰老美”“缺憾美”,因为只有真正度过的,才是值得纪念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