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完善工夫茶(1 / 1)

饮茶小史 静清和 1594 字 1个月前

正是由于工夫茶的出现,弥合、拉近了过去以社会精英为代表的文人茶与民间饮茶在精神、审美层面的巨大鸿沟。

近代,台湾学者连横(1878—1936),在《雅堂笔记·茗谈》中写道:“台人品茶,与中土异,而与漳、泉、潮相同;盖台多三州人,故嗜好相似。茗必武夷,壶必孟臣,杯必若琛,三者品茗之要,非此不足自豪,且不足待客。”对于台湾居民的构成,连横所讲是属实的。清代《小琉球漫志》也说:“台地居民,泉、漳二郡,十有六、七;东粤嘉、潮二郡,十有二、三;兴化、汀州二郡,十不满一;他郡无有。”这就很容易解释,为什么流行闽南、粤东的工夫茶,与台湾是何其相似了,两岸本是同根同族一家亲。连横作为历史学家,他此刻所见到的工夫茶,仍是一种不同于中国其他广大地区的小众饮法。构成工夫茶的三个要素,分别为名贵的武夷茶、孟臣壶、若琛杯。若三者缺一,则不能称之为工夫茶,待客则感觉自己底气与实力不足,甚至缺少彼此的地域认同感与归属感。

嘉庆初年,在往来梅州的程江六篷船上,俞蛟准确记录了船妓月儿泡工夫茶待客的场景,其中包括极工致且贵如拱璧的白泥炉、宜兴砂壶、瓷盘、瓷杯、瓦铛、棕垫、纸扇、竹夹等。在泡茶时,“先将泉水贮铛,用细炭煎至初沸,投闽茶于壶内冲之;盖定,复遍浇其上。”到了咸丰年间的《蝶阶外史》则有:“每茶一壶,需炉铫三。”“第一铫水(将)熟,注空壶中,**之泼去;第二铫水已熟,预用器置茗叶,分两若干,立下壶中,注水,覆以盖,置壶铜盘内;第三铫水又熟,从壶顶灌之周四面,则茶香发矣。” 《蝶阶外史》的作者高寄泉所述,比俞蛟多了“注空壶中,**之泼去”。而以沸水涤壶、温壶等环节,明代张源的《茶录》里早有详述,这说明工夫茶的瀹泡技法,是在久远的历史时空中,在历代茶人频繁用心的酌客中,在闽、粤之间次第有序的传播中,不断改良精进,愈臻完善的。

康熙五彩十二花神杯

在民国时期出版的《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中,所记载的工夫茶,开始强调以潮州为精、为最,其中写道:“中国讲求烹茶,以闽之汀、漳、泉三府,粤之潮州府工夫茶为最。其器具精绝,用长方瓷盘,盛壶一、杯四,壶以铜制,或用宜兴壶,小裁如拳。杯小如胡桃,茶必用武夷。客至,将啜茶,则取壶置径七寸、深寸许之瓷盘中。先取凉水漂去茶叶中尘滓。乃撮茶叶置壶中,注满沸水,既加盖,乃取沸水徐淋壶上。俟水将满盘,乃以巾覆,久之,始去巾。注茶杯中奉客,客必衔杯玩味,若饮稍急,主人必怒其不韵。”与之前的文献相比,到了清末,潮州工夫茶又增加了“先取凉水漂去茶叶中尘滓”、覆巾等程序。

1957年,随着翁辉东《潮州茶经·工夫茶》的问世,潮州工夫茶艺基本定型,臻于完美。首先,翁辉东在《潮州茶经·工夫茶》中,对潮汕工夫茶进行了较为准确的定义:“工夫茶之特别之处,不在于茶之本质,而在于茶具器皿之配备精良,以及闲情逸致之烹制。”以强调使用极其精绝的茶器瀹茶、待客,是工夫茶的外在特色。从明末闵汶水的“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余种,皆精绝”,到乾隆年间《龙溪县志》,挑剔奢侈茶器的“六必”(必以大彬之礶,必以若琛之杯,必以大壮之炉,扇必以琯溪之箑,盛必以长竹之筐等);从嘉庆初年,程江六篷船上的“壶、盘与杯,旧而佳者,贵如拱璧,寻常舟中不易得也”,至《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记载的“其器具精绝”,等等。工夫茶与生俱来的应酬交际特征,决定了其烹制技法,必然具备了以器精绝、茶名贵、技法熟等高调炫耀示人的特征。其茶与茶器的选择,也必然走向了奢侈化、媚外化与标签化,工夫茶甚至已经成为商人或各阶层人士肯定自己、炫耀财富、博取名誉的一种手段。这与古往今来儒家强调的精神内求、以茶修心、寓意于物而不可留意于物的传统文人茶,从精神内核上形成了明显的分野,雅俗自见。

明代文徵明《品茶图》

翁辉东在“烹法”一节进一步说:“茶质、水、火、茶具,既一一讲求,苟烹制拙劣,亦何能语以工夫之道?是以工夫茶之收功,全在烹法。所以世胄之家,高雅之士,偶一烹茶应客,不论洗涤之微,纳洒之细,全由主人亲自主持,未敢轻易假人;一易生手,动见偾事。”在翁辉东的视野里,主人待客时,追求冲泡方法的精练、极致,始能体现出主人事茶用工致力的程度。其瀹饮程序,主要包括治器(泥炉起火,砂铫掏水,扇炉,洁器、候火,淋杯)、纳茶、候汤、冲点、挂沫、淋罐、烫杯、洒茶等。

在工夫茶的啜饮上,从嘉庆时期的俞蛟开始,就批判不暇辨味的拇战轰饮,强调需反复品味的“斟而细呷之”。“客至每人一瓯,含其涓滴,咀嚼而玩味之。若一鼓而牛饮,即以为不知味,肃客出矣。”(《蝶阶外史》)咸丰年间,寄泉记载的某富人的啜饮,与俞蛟记载的饮法,是极其近似的。此种啜饮品味的共识,如果溯其源头,还是能够从历代传统文人茶的饮法中觅到端倪。明末,屠隆在《考槃馀事》说:“有其人而未识其趣,一吸而尽,不暇辨味,俗莫大焉。”但是,与工夫茶相比,文人茶更在意饮茶的清趣及与谁对饮。松月下,花鸟间,清流白石,绿蘚苍苔,云水之间,青山相伴,似乎才是幽人雅士追求的饮茶去处。北宋欧阳修《尝新茶呈圣俞》诗有:“泉甘器洁天色好,坐中拣择客亦嘉。”宋代点茶,有三不点的规则,其中若有坐客不嘉,举止粗鲁,可不点茶。“使佳茗而饮非其人,犹汲泉以灌蒿莱,罪莫大焉。”(屠隆《考槃馀事》)茶灶疏烟,松涛盈耳,独烹独啜,是一种文人乐趣。而饮侣的品格与茶品相得,素心同调、彼此畅运,才是文人饮茶的首要选项。北宋苏轼曾有诗:“饮非其人茶有语,闭门独啜心有愧。”在传统文人的眼中,饮茶的本质,在于益思醒神,而茶的底蕴背后,寄寓的是以茶修身、养性、隐志、自省的精神诉求。茶虽微清小雅,若与俗人对饮,则有违文人赋予茶的精神。但工夫茶却是不同,可嘉会盛宴,可豆棚瓜下,无论文人雅士、宾朋杂沓,还是贩夫走卒、乍会泛交,都可在一席茶中,擎杯提壶,长斟短酌,芳香溢齿颊,甘泽润喉吻,两腋生清风,其喜气洋洋者矣。

明代仇英《东林图》,文人吃茶局部

到了民国前后,翁辉东则说:“杯缘接唇,杯面迎鼻,香味齐到,一啜而尽,三嗅杯底。”工夫茶所谓的一啜而尽,恰是中国传统文人极力反对的,更是“俗莫大焉”。翁辉东提倡工夫茶的“一啜而尽”,可能与品杯的容量变小、径不及寸有关,也是由工夫茶提倡的趁热、寻香、觅韵所致。工夫茶瀹泡过程中的淋壶、烫杯、低斟等,皆是为了提高茶汤的温度,而茶香的高扬与否,恰与温度是正相关的。

纵观今天的工夫茶,其备器、择水、取火、候汤、炙茶、“乘热连饮之”等思想精髓,还是受到了陆羽《茶经》的影响,故俞蛟说:“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是有一定道理的。工夫茶择器的精致,则是受到了唐宋以降文人雅士审美情趣的熏陶。“器具精洁,茶愈为之生色。用以金银,虽云美丽,然贫贱之士未必能具也。若今时姑苏之锡注,时大彬之砂壶,汴梁之汤铫,湘妃竹之茶灶,宣、成窑之茶盏,高人词客,贤士大夫,莫不为之珍重,即唐宋以来,茶具之精,未必有如斯之雅致。”明代万历年间,黄龙德《茶说》里的择器观点,可与乾隆《龙溪县志》对工夫茶器的记载相互印证,茶脉赓续,丝缕关联,由此可见。

工夫茶虽然是中国文人茶的商品化、世俗化的产物,但是,世俗中的人们,在充分满足了自然欲望和感官愉悦之后,在百姓日用中,使日常饮茶得以审美化,便在无形中拓宽了市井饮茶的审美视野。正是由于工夫茶的出现,弥合、拉近了过去以社会精英为代表的文人茶与民间饮茶在精神、审美层面的巨大鸿沟。工夫茶在把高雅俗化以后,又在长期不断的改善之中将俗雅化。而在世俗中所蕴含的美,在超越了生命感性的存在以后,便逐渐形成和丰富了大众饮茶的审美趣味。故翁辉东在《潮州茶经·工夫茶》总结道:“一啜而尽,三嗅杯底,味云腴,餐秀美,芳香溢齿颊,甘泽润喉吻,神明凌霄汉,思想驰古今。”境界至此,已得工夫茶三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