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程江传承久(1 / 1)

饮茶小史 静清和 2840 字 1个月前

纵观历史发展,世俗流行的诸多时尚新潮,青楼女子仍是不可或缺的推动力量。

从明末清初的《随见录》,至清末民初的《可言》所载,工夫茶一直是作为武夷岩茶的代名词存在着的。民国以后,武夷岩茶已不再被称为工夫茶,取而代之的则是特指出口的精制传统红茶,如政和工夫、祁门工夫、宁红工夫等。到了清代嘉庆六年(1801),梦厂居士俞蛟,在《梦厂杂著·潮嘉风月》中,首次提到“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从此之后,工夫茶之名,始与泡饮之法建立了或疏或密的联系。俞蛟书中所记的工夫茶泡法,是在乾隆五十八年至嘉庆五年(1793—1800)期间,他以监生身份,赴嘉应州任兴宁县典史时,在程江六篷船上的见闻。

俞蛟,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字清源,号梦厂居士,生于乾隆十六年(1751)。《梦厂杂著》是他唯一的传世著作,嘉庆六年,成书于广东齐昌官舍凝香室。《梦厂杂著》全书共分七卷,第七卷《潮嘉风月》,记录了潮州、嘉应州一带20余名船妓的遭遇。其中就有“态度丰艳、柔情绰约”的濮小姑,“故当时才流,凡有雅集,必登小姑舟,如奉为吟坛主”。据俞蛟记述:在六篷船上,名人书画,红闺雅器,无不精备。“闲倚蓬窗,焚香插花,居然有名士风味。对榻设局,脚床二,非诗人雅志不延坐。”当时的六篷船,究竟有多么豪华呢?据清代长沙人周寿昌说:“水国游船,以粤东为最华褥,苏、杭不及也。”明清的苏杭,可谓是“人间都会最繁华”。既然苏杭的花船所不及,则证明了六篷船上的吃穿用度,无不奢华异常。其经济后盾与消费基础,无可争议是来自于韩江商路的熙攘与繁荣。而极其雅致又带有书香气息的六篷船上的妓女,据记载,大多扮相时尚,工诗善唱,熟谙工夫茶饮,喜交品味高的文人士大夫。乾隆年间,状元吴鸿任广东学政时,在赴潮嘉(即潮州与嘉应州)典试途中,就曾在六篷船上结交了俞蛟笔下的濮小姑,并题扇赠诗云:“轻衫薄鬓雅相宜,檀板互敲唱竹枝。好似曲江春宴后,月明初见郑都知。折柳河干共黯然,分衿恰值暮秋天。碧山一自送人去,十日蓬窗便百年。”

俞蛟在《潮嘉风月·丽景》一篇写道:“蜀茶久不至矣,今舟中所尚者,唯武彝,极佳者,每斤需白镪二枚。六篷船中食用之奢,可想见焉。”白镪即是白银。从俞蛟所记,我们可以看出,潮嘉舟中引以为尚的,是价格高昂的新贵——武夷茶,而非此前的川茶。

俞蛟为其作传的船妓月儿,“姿首清丽,白昼相接,如对名花,映烛而坐,愈觉其妍,故人呼为‘夜娇娇’。桂山邱学士赠诗云:春衫窄袖小云鬟,烛影浮杯照远山。怪煞纤纤江上月,夜来光彩满人间。由是月儿名噪甚,远近文学之士,得识一面以为快。”俞蛟选择登临月儿的舟中吃茶,是否也是慕其艳名而来?巧合的是,俞蛟在舟中的舱壁上,无意中发现了同为浙江举人王昙(万花主人)题写给月儿的诗句:“宴罢归来月满阑,褪衣独坐兴阑珊。左家娇女风流甚,为我除烦煮凤团。小鼎繁声逗响泉,蓬瀛夜静话联蝉。一杯细啜清于雪,不羡蒙山活火煎。”俞蛟下船后,回到广东兴宁官舍的凝香室,把自己的所见、所感以及月儿泡茶的程式详细记录下来,便是《潮嘉风月》所记:“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炉形如截筒,高约一尺二三寸,以细白泥为之。壶出宜兴窑者最佳,圆体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许。杯盘则花瓷居多,内外写山水人物极工致,类非近代物,然无款识,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炉及壶盘各一。唯杯之数,则视客之多寡,杯小而盘如满月。此外尚有瓦铛、棕垫、纸扇、竹夹,制皆朴雅。壶盘与杯,旧而佳者,贵如拱璧。寻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将泉水贮铛,用细炭煎至初沸,投闽茶于壶内,冲之。盖定复遍浇其上,然后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非拇战轰饮者得领其风味。”

俞蛟的上述记载非常重要,既然嘉庆初年,俞蛟能在往来程江的六篷船上,见到成熟的工夫茶烹治之法,这说明工夫茶的烹饮,在潮、嘉社会各阶层中,已不陌生或已司空见惯,同时也大致描绘出了工夫茶在汀州、梅州、潮州之间的传播路线。此刻,在我们脑海里,是否也会浮现出秦淮名妓王月生等人,“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闵汶水)家,啜茶数壶始去”。纵观历史发展,世俗流行的诸多时尚新潮,青楼女子仍是不可或缺的推动力量。

既然工夫茶诞生于武夷山区,那么,它又是怎样在潮汕地区开花结果的呢?

明末,闵老子娴熟高超的泡茶技法,虽无工夫茶之名,却已具工夫茶之实。当工夫茶(武夷茶)受到松萝茶的制法的影响诞生以后,工夫茶在运输、售卖、烹饮、传播过程中,渐渐才由一种崭新的茶类,通过以讹传讹的约定俗成,成为武夷茶的一种考究精致的烹治、品饮方式。

明代万历年间,郭子章的《潮中杂记》记载:“潮俗不甚贵茶,佳者多不至潮。唯潮阳间有之,亦闽茶之佳者耳,若虎丘、天目等茶,绝不到潮。”这说明在明末,潮汕地区的制茶技术较差,茶的消费水平还停留在初级阶段。康熙二十三年(1684)的《潮州府志》记载:“茶,潮地佳者罕至,今凤山茶佳,亦云待诏山茶,亦名黄茶。”康熙二十五年(1686)的《饶平县志》也记载:“粤中旧无茶,所给皆闽产,稍有贾人入南都,则携一二松萝至,然非大姓不敢购也。近于饶中百花、凤凰山多有植之者。其品亦不恶,但采炒不得法,以致苦涩,甚恨事耳。”这说明,到了康熙二十五年,潮汕地区的制茶技术,仍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步。商贾豪门权贵所饮的茶,皆是由茶商从武夷山采购的松萝绿茶。雍正八年(1730),《潮安县志》仍旧记载:“茶,潮地佳者罕至。”到了清末,同治二年(1863)黄剑的《镇平县志》记载:“今邑中有所谓武夷茶者,用以饷客,盖来自崇安也。余尝至东麓山房,杨友竹出手制本山茶尖数片,瀹之隽永,不减雀舌,可见本山所产亦不恶,惜制之者无此细腻风光也。”从上述文献可以看出,到了清代顺治年间,武夷山已经借助松萝茶的烘青技术,完成了蒸青茶的改造,并且在康熙年间发明了乌龙茶的制作技术,工夫茶于此业已问世。而潮汕地区,在康熙年间,仅凤山的制茶技术稍有起色,凤山黄茶才刚刚诞生。而单丛的主产区凤凰山,仍然采炒不得法,以此做出的绿茶,滋味依旧偏苦涩。到了同治年间,品质好的茶叶,还是来自武夷山区。本地土著鉴茶之优劣,仍是以绿茶(雀舌)为标准,这基本能够证明,乌龙茶的制法、饮法,在当地仍然没有得到崇尚和推广。但是,黄剑也承认,本地所产茶青的品质优良,只是制茶技术太粗糙、落后了。上文中提及的“黄茶”,不同于六大茶类中的黄茶类属,可能是炒焙工艺不得法,以致绿茶的干茶泛黄;也可能是品种原因,致使绿茶的外观微黄故名。

潮州乌岽山古茶树

清末乌龙茶的挑拣

那么,潮州乌龙茶到底起源于何时呢?从以上史料可知,它应该诞生在武夷岩茶出现之后,是武夷岩茶的制作技术,影响和左右了潮州乌龙茶的发展。早期的凤凰单丛,并没有自己的专属名字,它常被称作“广东武夷”。陈椽先生在《中国茶叶外销史》中,引述1836—1840年“英国输进中国茶叶花色一览”,记录有如下花色:“广东武夷,福建武夷工夫、红梅、珠兰、安溪……”民国二十四年(1935)的《广东通志稿》,记载了凤凰单丛的制法:“将所采茶叶置竹匾中,在阴凉通风之处,不时搅拌,至生香为度,即用炒镬微火炒之,至枝叶柔软为度,复置竹匾中,用手做叶,做后再炒,至干脆为度,即可出售。”“茶为凤凰区特产,以乌岽为最佳,每年产额二十余万元。”直到民国三十五年(1946)的《潮州志》中,才明确记载了凤凰茶的炒焙两法兼用。这就意味着,在民国前后,凤凰单丛的青茶制作技术,才基本趋于成熟和完善。

清代,毗陵太守李宁圃《程江竹枝词》诗云:“程江几曲接韩江,水腻风微**小?”。“怪他楚调兼潮调,半唱销魂绝妙词”。程江,发源于江西寻乌县的大帽山,一百多里的旧河道,流经梅县,在梅州市区的老百花洲汇入梅江。而发源于武夷山南段的汀江,在流过汀州后,与梅江在三河坝汇成韩江。韩江自古就是贯通闽西、粤东的交通大动脉,也是整个潮汕、兴梅、闽西南以及赣南地区商业联系的纽带。尤其是在清代康熙中后期,随着禁海令的废除,水流潮汕的千年汀州府,迅速成为闽、粤、赣三省的物流交易中心,而潮州则一跃发展成为闽、粤、赣边经济区域的贸易中心。从此,潮汕地区也成为汀州商人对外商贸的主要区域。在潮汕经商的大量汀州、龙岩商人,为联络乡情,方便商业洽谈,于潮州成立了汀龙会馆。而来自潮州、汕头、潮阳、澄海等地的商人,也在作为闽、粤、赣物资流通中转站的汀州,相继建立了广东会馆、潮州会馆等。潮、汀双方密切的贸易往来,必然会带来韩江水运的空前繁忙。修篁夹岸,六篷参差,商人、文人如过江之鲫,熙攘往来于江上岸下,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催生了娼妓娱乐业的发达兴旺。如俞蛟所见:“绣帏画舫,鳞接水次;月夕花朝,鬓影流香;歌声戛玉,繁华气象,百倍秦淮。”韩江古渡,鬓影脂香,六篷船上,风月之盛,由此可见一斑。袁枚在《随园诗话》说:“传闻潮州六篷船人物殊胜,犹未信也。”待读罢李宁圃的竹枝词后,“方悔潮阳之未到也” 。晚清诗人丘逢甲,有感于此,也写过“五州鱼菜行官贴,两岸莺花集妓蓬”的诗句。

千年古汀州

我们有幸能在武夷山市的星村黄花岭上瞻仰的天上宫,就是在康熙三十九年(1700),由汀州商人历时十年、集资兴建的汀州会馆。会馆的大殿,供奉有妈祖神像,也是闽北规模最大、建筑最精美的妈祖庙。古老的汀州会馆,它一方面见证了,曾云集武夷山的汀州茶商的人数众多及其所拥有的巨大财力。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常年往来于湍急水上运输的汀州茶商,对能庇护个体生命与财富安全的超自然神灵的渴望。嘉庆十三年(1808)的《崇安县志》,在写到星村茶市及汀州茶商时有:“茶市之盛,星渚为最。初春后,筐盈于山,担属于路。负贩之辈,江西、汀州及兴、泉人为多。”武夷山的妈祖庙,在当下的近乎销声匿迹,也如实反映了,武夷茶由过去水路运输向今天陆路运输的重大转变。

光绪年间,徐珂在《清稗类钞·饮食类·邱子明嗜工夫茶》中写道:“闽中盛行工夫茶,粤东亦有之。盖闽之汀、漳、泉、粤之潮,凡四府也。”清代的闽中范畴,是泛指福建地区,包含中国台湾。粤东,是指与福建龙岩、漳州等地接壤的潮汕、梅州等地。从徐珂的记载来看,闽中盛行工夫茶的地区,主要包括汀州、漳州、泉州等地。而粤东,主要是指韩江、梅江、程江流域的梅州、潮汕地区。乾隆二十七年的《龙溪县志·风俗篇》,详细记载了龙溪县工夫茶的精致与兴盛。清代的龙溪县城,即为今天的漳州古城。乾隆三十一年,客闽三年的永安县令彭光斗,在路经龙溪县时,于路边第一次品尝到沁透心脾的工夫茶。乾隆五十一年,袁枚在武夷山游览天游寺时,首次见到“笑杀饮人如饮鸟”的工夫茶。待到乾隆五十一年,绍兴人俞蛟出任韩江上游的兴宁县典史,在程江船妓月儿锦绣夺目的六篷船上,见识了鸦片与工夫茶,两者皆是六篷船上招待客人的必备之物,并亲身体验与详细记载了较嚼梅花更为清绝的奢华工夫茶的范式。由此可见,工夫茶从福建渐次向潮汕地区的传播,不仅依靠福建汀州、龙岩、漳州的商人,而且漂泊在韩江流域上的各色船妓,也是一股无法忽略的重要推手。那时穿梭在韩江上的六篷船,究竟有多少呢?清代大埔人张对墀的《茶阳竹枝词》云:“三水三江合一河,沿河来去客船多。盈盈无数疍家女,皓腕明妆照绿波。”民国四年(1915)出版的《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卷十二》则说:“中国讲求烹茶,以闽之汀、漳、泉三府,粤之潮州府功夫茶为最,其器具亦精绝,用长方瓷盘,盛壶一杯四。”清代中期以降,随着汀州与潮汕商品交流的日益密切,随着潮汕地区经济水平的越来越高涨,工夫茶的传播与发展,从曾经的“闽中盛行工夫茶,粤东亦有之”,到“粤之潮州府功夫茶为最”,自然是在意料之中的。工夫茶的兴盛及其所用茶器愈渐精绝的背后,比拼的是一个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与当地人们的强大消费能力。

清代雍正钟形八鹅杯,高3.8厘米,口径7.4厘米

1957年,潮州人翁辉东,在《潮州茶经》讲得很明确:“潮人所嗜,在产区则为武夷、安溪。”综合上述内容,能够足以证明,潮汕工夫茶,主要是由康熙以降的福建汀州、漳州、龙岩商人以及程江、汀江、梅江、韩江上的各色船妓,在长期的闽、粤、赣之间的商业往来中,在商品经济的强力推动下,不断渗透、熏染、改进、完善起来的。当工夫茶从武夷山开枝散叶传播而来时,闽、粤两地茶商的伺机介入,也是有所贡献的。

总之,工夫茶最终在潮汕地区发扬光大,翁辉东在《潮州茶经》,已经讲得很直白了。首先,清代中期以后,福建汀州货物顺江而下,改由潮汕出口。潮汕海货也大规模地进入汀州,潮州凭借其独特的地理区位、经济实力迅速崛起,从此商业发达,潮民殷盛,物产亦饶,巨富商贾众多,其经济发展水平,能够足以匹配工夫茶崛起的耗费。其次,当饮茶被文人雅士捧为风雅之举之后,大众便以饮茶相夸尚,且潮人历来喜尚风雅,举措高超,自然也会不甘平庸。最后,在福建汀州、漳州、龙岩富商的高调引领下(雍正十二年,龙岩始从漳州分离出来,升格为龙岩州),在本地富商的推波助澜下,在高等级船妓的奢华示范下,多种力量的协同并举,使潮人开始变本加厉,“继则不惜重资,购买杯碟,已含玩弄古董性质。”故翁辉东说:“唯我潮人,独善烹制,用茶良窳,争奢夺豪,酿成‘工夫茶’三字,驰骋于域中。”其实,工夫茶自从在闵汶水的“花乳斋”萌芽,在特别讲究水火烹制之外,就已经开始以古为雅,刻意追求茶器的精绝,这种奢靡与炫耀之风,一直贯穿于工夫茶发展的始终。“穷山僻壤,亦多耽此者。茶之费,岁数千”(乾隆二十七年的《龙溪县志》)。“彼夸此竟,遂有斗茶之举。有其癖者,不能自已。甚有士子终岁课读,所入不足以供茶费”(道光十二年《厦门志》)。光绪年间,张心泰在《粤游小记》中也说:“潮郡尤尚工夫茶”,“甚有酷嗜破产者”。上述三段记载可以证实,从康熙年间的漳州,道光年间的厦门,再到光绪年间的潮汕地区,为工夫茶所拖累者,为工夫茶所破产者,恐怕不在少数,也绝非仅限于记载中的寥寥几个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