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首见工夫茶(1 / 1)

饮茶小史 静清和 1861 字 1个月前

到了乾隆年间,工夫茶在福建漳州地区,其技法已经基本趋于成熟和完善,并且已完全世俗化、大众化,甚至已经成为商人、茶客们炫耀摆阔、斗豪竞奢的一种生活娱乐方式。

乾隆二十七年(1762)的《龙溪县志》记载:“灵山寺茶,俗贵之;近则远购武夷茶,以五月至,则斗茶。必以大彬之礶,必以若琛之杯,必以大壮之炉,扇必以琯溪之箑,盛必以长竹之筐。凡烹茗,以水为本,火候佐之。水以三叉河为上,惠民泉次之,龙腰石泉又次之,余泉又次之。穷乡僻壤,亦多耽此者,茶之费,岁数千。”龙溪县,为隶属福建省漳州市的千年古县。与嘉庆初年、俞蛟在程江上的花舟中所见一样,“今舟中所尚者,唯武夷,极佳者每斤需白镪二枚”,而非此前舟上流行的蜀茶。过去的漳州,也是以灵山寺所产的茶叶为贵。到了乾隆年间,龙溪人便改弦易辙,纷纷争相远购武夷茶。这充分说明,武夷茶作为一个崭新的茶类,在刚刚诞生不久,便受到了闽南人的热捧。每年的五月,等武夷茶运至龙溪,民间便开始斗茶。斗茶的茶与茶器,随着工夫茶的普及而渐趋奢侈化、标签化,并且是必以大彬壶、若琛杯、大壮炉等为尚,烹茗以水为本,火候佐之。而明末张岱笔下的闵汶水,却是“刚柔燥湿必身亲,下气随之敢喘息?到得当炉啜一瓯,多少深心兼大力”(《闵汶水茶》)。“今来茗战得异人,桃叶渡口闵老子。钻研水火七十年,嚼碎虚空辨渣滓”(《曲中妓王月生》)。从龙溪民间不惜财力的斗茶实践及其规制,我们尚能隐隐窥见闵老子原创工夫茶对后世的影响。由此可见,到了乾隆年间,工夫茶在福建漳州地区,其技法已经基本趋于成熟和完善,并且已完全世俗化、大众化,甚至已经成为商人、茶客们炫耀摆阔、斗豪竞奢的一种生活娱乐方式。

乾隆三十一年(1766),福建永安县令彭光斗,在《闽琐记》中说:“余罢后赴省,道过龙溪,邂逅竹圃中,遇一野叟,延入旁室,地炉活火,烹茗相待。盏绝小,仅供一啜。然甫下咽,即沁透心脾。叩之,乃真武夷也。客闽三载,只领略一次,殊愧此叟多矣。”古永安县,隶属现在的三明市,作为一县之长的彭光斗,客闽三载,只在卸任后、路经龙溪的竹林环绕的小院中,品过一次真正的工夫茶。无独有偶,雍正年间的崇安县令刘埥,在《片刻余闲集》里写道:当时真正的武夷岩茶,在崇安的市场上是无法买到的,各地来游武夷山的宾客,唯有从九曲内的各寺庙里,方可少量购到。“唯粤东人能辨之”,“余为崇安令五年,到去任时,计所收藏未半斤,十余载后,亦色香俱变矣”(刘埥《片刻余闲集》)。两个在福建任职的县令,都异口同声地表达了当时武夷真茶的难觅,这说明了什么?首先,是当时的武夷岩茶,产量确实稀少。其次,此时的武夷岩茶,不同于产量巨大的专供出口的武夷茶(红茶),其销售渠道被粤东(汕头、潮州、汕尾、梅州、揭阳)、汀州、泉州、漳州的商帮控制着,尤其是漳州商人。康熙年间,释超全在《武夷茶歌》的“近时制法重清漳”以及《安溪茶歌》的“迩来武夷漳人制”,就是一个有力的佐证。那时经营、控制武夷茶的商人,自然最熟悉武夷岩茶的泡法,而工夫茶烹治技法的最初传播,一定是在茶商的宣传、鼓动、主导下,随着工夫茶类的四散传播而普及的。

最早记录工夫茶饮法的文献,当属乾隆年间的袁枚。他在《随园食单·武夷茶》中写道:“余向不喜武夷茶,嫌其浓苦如饮药然。然丙午秋,余游武夷,到曼亭峰、天游寺诸处,僧道争以茶献。杯小如胡桃,壶小如香橼,每斟无一两。上口不忍遽咽,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徐徐咀嚼而体贴之。果然清芬扑鼻,舌有余甘。一杯之后,再试一二杯,令人释躁平矜,怡情悦性。始觉龙井虽清,而味薄矣;阳羡虽佳,而韵逊矣。颇有玉与水晶,品格不同之故。故武夷享天下之盛名,真乃不忝。且可以瀹至三次,而其味犹未尽。”乾隆五十一年(1786),袁枚从南京出发来到武夷山,寺庙的僧人争相献茶,以小如香橼的瓷壶泡茶,杯小如核桃大小。如胡桃大小的茶杯,不就是闵老子最早使用的小酒杯的形制吗?

清代乾隆珐琅彩花卉茶碗

袁枚在寺庙里饮完武夷茶后,写了一首《试茶》诗云:“道人作色夸茶好,瓷壶袖出弹丸小。一杯啜尽一杯添,笑杀饮人如饮鸟。”“采之有时焙有诀,烹之有方饮有节。譬如曲蘖本寻常,化人之酒不轻设。我震其名愈加意,细咽欲寻味外味。杯中已竭香未消,舌上徐尝甘果至。叹息人间至味存,但教鲁莽便失真。卢仝七碗笼头吃,不是茶中解事人。”从袁枚的这首工夫茶诗,我们能够看出,上述袁枚在《随园食单》记载的所品尝的武夷茶,恰恰也是他在《试茶》诗中所描摹的内容。僧人用弹丸大小的瓷壶泡出的茶,分斟到如鸟食罐一样大小的茶杯里,一杯饮尽再次注茶,此情此景,不禁让袁枚这位见多识广的文人才子,感到好奇、感到可笑。袁枚作为乾嘉文人的代表,一生尝尽天下美食,饮遍南北名茶,却从未见过用如此小壶、小杯喝茶的怪异方式。鉴于此,我们就能顿悟,曾以小酒盏酌客的闵汶水,为什么会受到文人周亮工的耻笑?但是,才思敏捷的袁枚明白,这种迥异于传统文人的饮茶方式,却是“烹之有方饮有节”,“细咽欲寻味外味”。即是杯中的茶汤已尽,杯底冷香依然缠绵悠长。待到“舌上徐尝甘果至”,这分明是人间啜茶的“至味存”呀!不可因为自己的鲁莽、偏见、粗糙等,而失去或错过茶中的真香、真味及其韵致。

叙述至此,我们不禁又会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如此精巧、细腻的饮茶方式,袁枚作为一个闲散归隐的文人,只是对工夫茶浅尝辄止,而没有极力去倡导、去推广呢?其根本原因,在于明末清初遭到普遍唾弃的程朱理学,又被清代统治者捡了回来,并成功打造成为笼络知识阶层与统治、禁锢、约束人们思想行为的重要政治工具。因此,当程朱理学再次高踞庙堂,并确立了其在官方哲学与道德领域的独尊地位,重塑了崇儒重道的清代文化格局以后,清初的文人士族阶层,便产生了一种明显复归传统的复古潮流。例如:程朱理学要求士人阶层必须清高、廉洁,不能亲近钱财,不能亲近商人,否则便会玷污作为士人的纯洁。因此,清初以降的士人饮茶风尚,又重新回归到以儒家伦理精神为核心的传统审美,明末涌现出的诸如世俗快乐、感官享受、人性欲望以及精神自由等思潮,重新又被严酷地束缚在封建传统、理学条文的牢笼里。当饮茶方式再次被儒家赋予浓重的自省、养廉、雅志、修德等教化色彩以后,以追求生命感性存在与物质享受的具有世俗之美的工夫茶,自然在以儒家为正统的文人士族阶层,失去了培植其生存、发展、壮大的土壤。于是,工夫茶只能在封建统治薄弱、商品经济发达的少数地区,偏之一隅,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

清代雍正珐琅彩茶盅,高4.4厘米,口径7.2厘米

综合上述文献我们知道,最早敢于以小酒杯酌客,并把茶的烹饮精致化、世俗化的,是明末金陵的闵老子。他把品茶的个人雅兴,通过七十余年的钻研精炼,逐步提升成为高超过人的专业技能,并且很成功地把自己的精湛技艺与盛名赫赫,进一步地商品化、世俗化了。明末清初的松萝制法,深刻地影响了武夷岩茶的诞生。黄山僧人在传授松萝制法、改进武夷茶的过程中,一定会演示、传授松萝茶的泡法与品饮技艺的。一个创新并模仿松萝茶的新茶类的出现,必然会带来泡茶手法、品饮方式的重大改变,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胡适先生曾经说过:所谓创造,只是模仿到了十足时的一点儿新花样。任何人的成长,任何风尚的形成,都离不开对优秀的模仿。因此,在武夷松萝的冲泡方式中,一定会带着挥之不去的松萝茶瀹饮泡法的影子。而在明末清初,对松萝茶的研制与瀹泡技法,不可能会有第二个人,能比茶道大家闵汶水的知名度更高、影响力更大了。在明末,上至达官贵人、文人雅士,下至秦淮名姬,都以能得到闵茶或者能到花乳斋品茶为幸事,故闵汶水瀹泡松萝茶的技法、对茶器的选择与审美,必然会成为松萝茶泡法的最高典范,深刻地影响着或提高着爱好松萝茶的人们的泡茶水准。袁枚在武夷山寺为之一新的工夫茶体验,让他意识到用小壶、小杯品茶,其滋味会好于大盏。如果再像原来那样去粗放地饮茶,是很难品出茶的舌有余甘、味外之味的。道光十二年(1832)编修的《厦门志·风俗记》记载:“俗好啜茶。器具精小,壶必曰孟公壶,杯必曰若琛杯。茶叶重一两,价有贵至四五番钱者。文火煎之,如啜酒然。以饷客,客必辨其香味而细啜之,否则相为嗤笑,名曰工夫茶。”流俗其所喜好的“文火煎之,如啜酒然”一句,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当时的人们,对用小酒杯替代茶杯喝茶,还是有点不太习惯,感觉像是在品酒,这是否仍会让我们想起张岱、周亮工、陈允衡眼中的闵老子来?“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陶庵梦忆》)。“见水火皆自任,以小酒盏酌客,颇极烹饮态”(《闽小记》)。“汶水君几以汤社主风雅”(《花乳斋茶品》)。咸丰年间,寄泉的《蝶阶外史·工夫茶》中有:“工夫茶,闽中最盛”“瓯如黄酒卮,客至每人一瓯,含其涓滴,咀嚼而玩味之”的说法。这基本可以证明,咸丰年间的福建某甲家巨富,在品饮工夫茶时,用的仍然是小酒杯,或者是参照酒杯形制仿造的小茶瓯了。

一个新茶类的诞生,一定会引起品饮方式的变化,相应的茶器与审美,必然会随之改善与调整。这种饮茶方式的全新改变,通过顺藤摸瓜,追本溯源,从中仍能感受到,闵汶水的松萝制法、松萝饮法对当时武夷松萝的深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