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萝制法传武夷(1 / 1)

饮茶小史 静清和 1951 字 3个月前

当虎丘茶被誉为天下第一之后,便招来官府及当地劣绅的巧取豪夺。

明末,冯时可《茶录》记载:“徽郡向无茶,近出松萝茶,最为时尚。”而安徽休宁的松萝茶,根据冯时可的记述,是始于比丘大方。大方和尚在苏州虎丘寺居住最久,故深得虎丘制茶的精髓。苏州的虎丘茶,在明末名满天下,就是其采摘与制作的精良使然。

人怕出名猪怕壮。当虎丘茶被誉为天下第一之后,便招来官府及当地劣绅的巧取豪夺。虎丘茶的产量本来就少,而权贵强行索茶者甚多,当寺庙住持无茶可献的时候,便被官府衙役毒打一顿,寺院僧众为此悲愤交加,一气之下就把山茶砍伐殆尽。据《虎丘山志》记载:“胥皂骚扰,守僧不堪,剃除殆尽。”“后复植如故,有司计偿其植,采馈同前例。睢州汤公斌开府三吴,严禁属员馈送,寺僧亦疲于艺植,茶遂萎。”大方和尚就是在此背景下,离开苏州虎丘寺的,并结庵徽之松萝。“采诸山茶,于庵焙制,远迩争市,价倏翔涌,人因称松萝茶。”(冯时可《茶录》)可见,松萝茶是在全盘继承了虎丘茶的精制工艺以后,从而名扬天下的。也就是周亮工所讲的“闽茶实不让吴越,但烘焙不得法耳” 。吴,是指苏州地区的虎丘制法。越,是指绍兴地区的日铸茶工艺。吴、越合在一起,即是指武夷山区曾经借鉴过的制茶的“三吴之法”。

松萝茶的制法,据明末闻龙《茶笺》记载:“茶初摘时,须拣去枝梗老叶,唯取嫩叶,又须去尖与柄,恐其易焦,此松萝法也。”龙膺在《蒙史》中说:他过新安时,曾目睹过大方和尚炒制松萝茶。色如翡翠的松萝茶,武火“急手炒匀”,“另入文火铛焙干”,其手法,如张岱制作兰雪茶的工序:“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从我们今天的茶区分布来看,唯取嫩叶的茶类,最早有安徽绿茶产区的松萝、六安瓜片等,还有受松萝之法影响的闽北乌龙,及其受闽北乌龙茶影响、随后次第产生的其他乌龙茶类。

武夷山早春的茶树

最早的松萝茶,其香气、滋味,应该类似于苏州的虎丘茶,“点之色如白玉,而作豌豆香,宋人呼为白云花”(《虎丘山志》)。万历年间,谢肇淛在《五杂俎》说:“虎丘第一,淡而远也。”万历末年,闵汶水便以兰花熏茶,使松萝茶的香气愈加香浓馥郁,即是周亮工所讲的“但以兰香定茶”。文震亨在《长物志》中,写到松萝时则说:“新安人最重之,南都曲中亦尚此,以易于烹煮,且香烈故耳。”新安,即是闵汶水的老家歙州。南都,即是闵老子客居的南京。如同我们今天对茶的态度一样,香气高扬而且霸烈刺激的茶,最容易引起大众的喜爱与追捧,故清初以降的松萝茶及其制法,深刻地受着闵汶水及其闵茶的影响。清初王弘在《山志》明确写道:“今之最好的松萝茶,即是始于闵汶水的闵茶,今特依其法制之耳。”而深受闵茶影响的张岱,他制作的兰雪茶,不仅影响到绍兴地区松萝茶的销售,而且歙州地区生产的松萝茶,也开始佯称兰雪。故张岱在《陶庵梦忆·兰雪茶》记述:“乃近日徽歙间松萝亦名兰雪,向以松萝名者,封面系换,则又奇矣。”“卷绿焙鲜处处同,蕙香兰气家家出。”从清初诗人吴嘉纪的这首《松萝茶歌》里,我们也能感受到闵茶对松萝茶后世的影响与发扬光大。综上所述,在明末清初,继虎丘茶之后的松萝茶、闵茶,已经当仁不让地成长为中国最精湛的烘青(炒青)绿茶的代表,快速推动或深刻影响着中国各地绿茶的技术升级与不断发展。

元代白瓷弦纹杯

元朝大德年间,武夷茶以“石乳”之名,蒸青压饼,造焙充贡,御茶园设置在武夷山四曲的溪畔。明代嘉靖三十六年(1557),建宁太守钱嶫,上奏嘉靖帝免贡芽茶,获得批准,武夷茶随之改由延平进贡。明末,陈省《御茶园》诗中的“自从献御移延水”,讲的就是武夷茶罢贡这件事。武夷茶在明末,轻易被免于进贡,并非是因“景泰年间茶久荒”,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制茶技术的落后。明末史学家谈迁,最早在《枣林杂俎》中写道:“明朝不贵闽茶,即贡,亦备宫中浣濯瓶盏之需。”周亮工在《闽小记》中,引用这句话的时候,把“明朝”改为了“前朝”,因为那时他已变节降清,担任了福建布政使。前朝不重武夷茶的主要原因,周亮工在《闽小记》中,写得很清楚:“僧拙于焙,既采则先蒸而后焙,故色多紫赤,只堪供宫中浣濯用耳。”吴拭在《武夷杂记》也证实:“盖缘山中不晓制焙法,一味计多苟利之过也。”吴拭游览武夷山时,曾在山中采摘少许茶青,以松萝制法炒焙,并汲虎啸岩下语儿泉烹之。饮毕则说该茶“三德俱备,带云石而复有甘软气”。明末吴拭,是徽州休宁人,自然最熟悉松萝茶的炒制技法。

清初顺治年间(1650—1653),崇安县令殷应寅,为提高武夷山的制茶水平,振兴地方茶叶经济,便把国内最先进的松萝茶制作技术,引进了武夷山。周亮工在《闽小记》记载:“崇安殷令招黄山僧,以松萝法制建茶,堪并驾,今年余分得数两,甚珍重之,时有武夷松萝之目。”此后的武夷茶,开始由蒸青绿茶,转变为炒烘结合的烘青绿茶。新改造后的武夷茶,便被冠以“武夷松萝”之名。不唯如此,此前的闽茶,以粗瓷胆瓶包装,外观粗糙且于藏茶不宜。到了明末,闽茶包括武夷山的茶叶包装,开始借鉴、仿造徽州松萝储茶的方圆锡器,遂觉外观靓丽、焕然一新。周亮工在《闽茶曲》诗云:“学得新安方锡罐,松萝小款恰相宜。”新安,即是古徽州。徽州地区的商人,又称新安商人。

周亮工“甚珍重之”的武夷松萝,即试之,色香亦俱足,可是,“经旬月,则紫赤如故”。“紫赤如故”这个外观标准,较之于明代以翠白、青翠为贵的绿茶色泽来讲,简直是毁灭性的。即使它的口感、滋味再好,仅从观感上,也无法为当世人所接受。为什么曾经色、香、味皆足的武夷松萝,经过半月时间的存放,又像从前的蒸青绿茶一样,变得色绿中泛着紫红了呢?其原因,大概既有周亮工所说的“僧拙于焙”,茶焙不透,含水率过高,儿茶素继续氧化为茶黄素与茶红素使然。又有制作工艺粗糙、杀青不透,多酚氧化酶不能完全被钝化所致。谢肇淛《五杂俎》所讲的:“闽人急于售利,每斤不过百钱,安得费工如许?”或许能够证实,当时武夷山区所面临的困境。茶贱不仅伤农,而且也会挫伤茶农制茶求精的积极性。

武夷山桐木关的云窝老丛山场

在武夷岩茶尚未崛起之前,武夷山区的制茶人,主要为当地的土著和寺庙的少数僧人。他们面对武夷松萝茶反复呈现紫赤如故的尴尬遭遇,通过探索、改善过去拙劣的焙火工艺,以期能够遮掩、修正市场所无法接受的斑驳杂色。如王草堂《茶说》所记:“既炒既焙,复拣去其中老叶、枝蒂,使之一色。”茶叶经过焙火受热,叶绿素发生脱镁反应,使得曾经红、绿相间的难堪色泽,整体蜕变为乌青砂绿色。茶青条索经过适度揉捻以后,又变得扭曲似龙,因此,传统的中国乌龙茶,便在松萝制茶技术的影响、改造下诞生了。康熙三十年(1691),因慕茶名而在武夷山天心禅寺为僧的释超全,写下了彪炳史册的《武夷茶歌》,其诗云:“嗣后岩茶亦渐生,山中借此少为利。”“如梅斯馥兰斯馨,大抵焙时候香气。鼎中笼上炉火温,心闲手敏工夫细。”在康熙五十年(1711)前后,隐居在武夷山的王草堂,在释超全《武夷茶歌》的启示下,写下了《茶说》一文,系统阐述了武夷岩茶的采摘要求与制作技法。

武夷山水帘洞的白鸡冠

清代雍正年间,崇安县令陆廷灿,在《续茶经》(1734)引《随见录》云:“武夷茶,在山上者为岩茶,水边者为洲茶。岩茶为上,洲茶次之。岩茶,北山者上,南山者次之。南北两山又以所产之岩名为名,其最佳者,名曰工夫茶。工夫茶之上,又有小种,则以树名为名,每株不过数两,不可多得。”至此,“工夫茶”以茶之名,首次出现在文献之中。此工夫茶,即是释超全的“心闲手敏工夫细”而成。乾隆十六年(1751),董天工编撰的《武夷山志》记载:“第岩茶反不甚细,有小种、花香、工夫、松萝诸名,烹之有天然真味,其色不红。”其汤色不红,说明此时的武夷岩茶,焙火温度还不甚高。陆廷灿在《续茶经》引王梓《茶说》曰:“在山者为岩茶,上品;在地者为洲茶,次之。香清浊不同,且泡时岩茶汤白,洲茶汤红,以此为别。”王梓所记述的“岩茶汤白”与董天工所载,是可以相互印证的。洲茶为什么汤红?因为它是发酵较重、介于红茶与乌龙茶之间的红乌龙。“乌龙茶,闽粤等处所产红茶也”(徐珂《清稗类钞》)。清末徐珂记载的“乌龙茶”,即是红乌龙,今天在桐木关、祁门等地,还可觅到些许踪影。对于红乌龙及当时岩茶汤白的成因,我在《茶路无尽》《茶与健康》中均有论述,于此不再展开赘述。

嘉庆七年(1802),进士梁章钜,在《归田琐记·品茶》一章写道:“余尝再游武夷,信宿天游观中,每与静参羽士谈茶事。静参谓茶名有四等,茶品亦有四等。今城中州府官廨及豪富人家,竟尚武夷茶,最著者曰花香;其由花香等而上者,曰小种而已。山中则以小种为常品,其等而上者曰名种。此山以下所不可多得,即泉州、厦门人所讲工夫茶。号称名种者,实仅得小种也。又等而上之,曰奇种,如雪梅、木瓜之类,即山中亦不可多得。”梁章钜是福州长乐人,从他游历武夷山、得闻静参道士论茶可知,奇种、名种、小种、花香等,既是茶的名称,又是茶的等级,也是那时泉州与厦门人口中所讲的“工夫茶”。光绪年间(1889)的举人徐珂,在《可言》中记载:“胡朴安则言,工夫茶之最上者,曰铁罗汉。”胡朴安所言的铁罗汉,大概也是上品武夷岩茶的代称。据史料记载,乾隆四十六年(1781),商人施大成在泉州惠安县城关霞梧街,创办了驰名中外的“集泉茶庄”,其经营的最名贵的工夫茶,即是精选多种岩茶拼配而成的所谓铁罗汉。我们今天所知所见的铁罗汉,则是位列武夷山四大名丛之首的无性系珍品。由此可见,到清末民国初年,工夫茶已经成为武夷岩茶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