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盏酌客花乳斋(1 / 1)

饮茶小史 静清和 1427 字 1个月前

闵汶水的标新立异,率先以小酒盏待客,而小酒盏的容量,又决定了其使用的泡茶器的容量也一定较小,有违明末传统文人对茶、对器的习惯与审美。

自六朝至明清,南京桃叶渡皆是河舫竞立、灯红酒绿的风流繁华之地。崇祯年间,李香君曾在桃叶渡置酒,歌《琵琶词》赠侯方域。位居秦淮河畔桃叶渡的花乳斋,因闵老子的茶品超凡、茶艺精湛而极负盛名。这不仅吸引来了世家子弟张岱,还吸引来了诸如董其昌、陈继儒、阮大铖、宋比玉等高官名流,而且还有往来江南贡院、参加科举考试的才子以及秦淮河畔的脂粉佳人,乃至青年才俊周亮工等等。在中国饮茶史上,像闵老子这样,没有著述问世,仅仅因茶而名动朝野的,恐怕没有几人。

明末崇祯十一年(1638)九月,42岁的张岱,自绍兴乘船,来到南京拜访闵汶水。此时的闵汶水,已是婆娑一老。张岱看到的花乳斋内:“明窗净几,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余种,皆精绝”(张岱《陶庵梦忆》)。张岱眼中的闵老子:“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张岱在《茶史序》补充道:“老子大笑曰:‘余年七十,精饮事五十余年,未尝见客之赏鉴若此之精也,五十年知己,无处客右。’”按照张岱的记述,1638年,他首次去拜访闵老子时,闵汶水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那么,基本可以认定,闵老子的出生时间,大概为明代隆庆二年(1568)。

梳理清楚闵老子的去世时间,对了解中国工夫茶的起源,具有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要想探明这段不太明朗的历史,只能在张岱与周亮工等人的笔记与尺牍中,抽丝剥茧,去慢慢还原出那些不为人知的片段。

明代天启七年(1627),与张岱一起做兰雪茶的三娥叔,不携寸镪,远走京师,立取内阁秘书。崇祯六年(1633),张岱在绍兴的露兄茶馆,用阳和泉水,冲泡市场上仿制的兰雪茶。此兰雪茶,如张岱《兰雪茶》所记:“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气,余戏呼之‘兰雪’。四五年后,‘兰雪茶’一哄如市焉。”这说明,张岱亲自制作兰雪茶的时间,是不会晚于崇祯六年的。而张岱在《与胡季望》书中写道:“弟携家制雪芽,与兄茗战。”张岱为什么要与胡季望斗茶呢?这是因为胡季望精于茶理,其制作、品评茶的水准,仅次于闵老子而非自己所能及,且他家中的茶,是用建兰、茉莉熏蒸过的,独擅其美。更为关键的是,张岱在书信开篇即写道:“金陵闵汶水死后,茶之一道绝矣。”这封书信的写作时间,假如无法确认,那么,就意味着闵汶水的去世时间,自然也不好定论。我们把目光放远一点,就会发现,清顺治三年(1646),张岱五十岁时写就的《自为墓志铭》说:“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顺治七年(1650),张岱在绍兴茶市,见到市场上仿制的兰雪茶,无钱购买,只能嗅嗅而已,可见其穷困落魄程度。他在《见日铸佳茶不能买嗅之而已》诗云:“余经丧乱余,断饮已四祀。”“盈斤索千钱,囊涩止空纸。”也就是说,到了顺治三年,张岱已经家徒四壁、食不果腹,更遑论携家制兰雪茶与人茗战了。其人生起落,判若云泥。从以上张岱在《陶庵梦忆》所记的事实,基本能够证明,张岱的《与胡季望》书的写作时间,不会晚于顺治三年,如此,基本就可以确定,闵老子的去世时间,也一定不会晚于顺治三年。

明代成化折枝宝莲纹杯

明代宣德波涛缠枝莲纹碗

清初,汪楫在《闽小记序》中说:“《闽小记》一书,乃栎园先生莅闽时所辑,于去闽之后十年,楫始得受而读之。”这说明,《闽小记》一书,是周亮工在福建为官时所著。据《清代职官年表》记载,周亮工是在张岱首次拜访闵老子后的第三年,即崇祯十三年(1640)中的进士,时年29岁。崇祯十四年(1641),任山东潍县令。清代顺治四年(1647)四月,擢福建按察使,时年36岁。顺治六年(1649)五月,擢福建布政右使,当年腊月过南京,与龚定孳共醉于市隐园。秦淮八艳中,其才貌位列南曲第一的顾横波,最后嫁给了龚定孳。顾横波十八岁时,曾与李香君、王月生等人,一同参加过郑元勋在南京成立的“兰社”。龚定孳在《送周栎园方伯北上》有诗:“白门梅时花,相见如梦寐。”不久之后,周亮工途经扬州,与上文的汪楫于此相识。

既然能够确定闵汶水的去世时间,最晚不晚于顺治三年,这就可以证明,周亮工去见闵老子时,他还没有考取功名,从而没有受到闵老子的青睐。鉴于此,也就很容易理解周亮工所说的,闵老子在他面前“高自矜许”“水火自任”了。而张岱在初次见闵老子时,闵老子已经拄起了拐杖。

清初,周亮工在《闽小记》写到闵老子时说:“歙人闽汶水,居桃叶渡上,予往品茶,其家见其水火皆自任,以小酒盏酌客,颇极烹饮态,正如德山担青龙钞高自矜许而已,不足异也。”这一段记述,应该是周亮工对他早期南京生活的回忆。此时的他,对闽茶还不甚了解。

周亮工,字元亮,又有陶庵、栎园等别号。万历四十年(1612)生于南京。崇祯二年(1629),18岁的周亮工加入复社。第二年,他与吴梅村、黄宗羲等人,会饮于秦淮舟中。崇祯十三年前后,周亮工与方以智等人同中进士。第二年谒选赴京,并任职莱州府潍县令。周亮工于清顺治四年四月,赴福建任职,此时的闵老子,已经驾鹤西去。

从周亮工的生平交游与记述推断,周亮工去见闵老子时,应是在未获功名或未成名前,从而感觉自己受到了闵老子的轻视,否则,书香门第出身的周亮工,又作为一名南京文人,不会对同居一片天地下的闵老子,在数年后,仍存留着满腹的不平与怨气。为此,他在《闽小记》中愤愤不平地写道:“秣陵好事者,常诮闽无茶,谓闽客得闵茶,咸制为罗囊佩而嗅之,以代旃檀,实则闽不重汶水也。闽客游秣陵者,宋比玉洪仲韦辈类,依附吴儿,强作解事,贱家鸡而贵野鹜,宜为其所诮欤,三山薛老亦秦淮汶水也,薛尝言,汶水假他味逼作兰香,究使茶之本色尽失,汶水而在闻此,亦当色沮,薛常住屴崱自为剪焙,遂欲驾汶水上。”当周亮工写下这段文字时,闵老子早已去世。莆田人宋比玉,也已在崇祯四年(1631)病逝于南京。

明代成化斗彩鸡缸杯,高4.0厘米,口径8.3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崇祯四年,周亮工才20岁,还在夜则读书达旦,日则游行登览。为什么也对资历、盛名比他深几许的闽籍前辈宋比玉、洪仲韦等,存有那么大的意见呢?大概率还是周亮工年少气盛时,在闵老子那里受到了轻视与薄待,故胸中块垒,难以释怀。当周亮工入闽,熟悉了闽茶之后,他在《闽小记》中较客观地承认:“闽茶实不让吴越,但烘焙不得法耳。予视事建安,戏作闽茶曲。”

不过,最难得的是,周亮工能在《闽小记》中,记下了闵老子泡茶时的奕奕神采:“其家见其水火皆自任,以小酒盏酌客,颇极烹饮态。”此刻的周亮工,为什么会认为闵汶水“不足异也”呢?首先,是周亮工出身于官宦世家,家学渊源,博学多才而又少年得志,自视甚高。其次,是因闵汶水的标新立异,率先以小酒盏待客,而小酒盏的容量,又决定了其使用的泡茶器的容量也一定较小,有违明末传统文人对茶、对器的习惯与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