撮泡法与果子茶(1 / 1)

饮茶小史 静清和 2411 字 1个月前

悠悠上古的煮茶旧俗,为突出、呈现果品的丰盛与美味,便演绎出先煎水、后在茶瓯点茶的瓯盏撮泡法。

明代,许次纾在《茶疏·论客》一章说:如果来的是泛泛之交,仅需用平常的茶,应付一下就好;若是素心同调的良伴知己,就需要呼童篝火,酌水点汤,好茶伺候。三人以下,只用一炉;如五六人,就要安排两个鼎炉与一个茶童了。很明显,许次纾这是承袭了陆羽《茶经·之煮》的酌茶规制。假如来的客人很多,就不能像上述那样喝茶了,不妨选用中下等的茶,在其中加上核桃、榛子、杏仁、瓜仁、栗子、银杏等茶果,让大家吃足喝饱即可。

从明末《茶疏》的记载能够看出,针对层次不同的人群与人数,存在着迥然不同的饮茶与待客方式。可见,明代的撮泡饮茶,就是用来招待众客之用的,而不适合山人名士、高流隐逸之辈的清饮。明末高濂在《遵生八笺》中讲得很透彻:“凡饮佳茶,去果方觉清绝,杂之则无辨矣。”田艺蘅也算是明代撮泡清饮法的文人代表,他在《煮泉小品》中写道:“生晒茶瀹之瓯中,则枪旗舒畅,清翠鲜明,方为可爱。”点茶时,是否加入果蔬,是文人品茶与民间吃茶的认知差别,也是清饮与浑饮的根本区别。文人雅士寄情于茶,赖茶以泻清臆,借茶以明心志,在茶中寻求身心的清闲与超脱。他们追求的是与人格相契合的茶之精清淡雅与茶之真味真香,容不得茶中有丝毫的杂味、俗气。而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无暇“闲来松间坐”,即使偶尔“看煮松上雪”,也远远没有捞果饱腹、饮茶止渴更现实更重要。

明代施耐庵在《水浒传》第二十四回,写到宋代王婆点茶时说:“便浓浓的点道茶,撒上些白松子、胡桃肉,递与这妇人吃了。”《金瓶梅》第六十八回有:吴银儿派丫鬟送茶孝敬西门庆,“斟茶上去,每人一盏瓜仁、栗丝、盐笋、芝麻、玫瑰香茶”。第七十二回:“西门庆坐在**,春梅拿着净瓯儿,妇人从新用纤手抹盏边水渍,点了一盏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西门庆刚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心欣喜。”《水浒传》是明代人写宋代的民间点茶,而《金瓶梅》则是明代人记录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点茶。在他们的茶汤里,不仅有果仁、果干,还有各色蔬菜等。六安雀舌芽茶,属于六安茶的精品。在明代,朱元璋独重六安茶,故六安茶曾位列天下第一。明代文人李日华,在《紫桃轩杂缀》中称:“余生平慕六安茶,适一门生作彼中守,寄书托求数两,竟不可得,殆绝意乎。”由此可见,六安芽茶在明代的珍贵与不易得。但是,对于土豪西门庆来讲,拥有六安雀舌芽茶,只视为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其饮用方式,还是采用了文人所不齿的撮泡之法。西门庆的夫人吴月娘,却有所不同。在《金瓶梅》第二十三回,吴月娘吩咐宋惠莲,“上房拣妆里有六安茶,顿一壶来俺们吃。”这明显是以壶煮茶,属于煎茶的清饮。第二十一回中,吴月娘“教小玉拿着茶罐,亲自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与众人吃。正是:白玉壶中翻碧浪,紫金杯内喷清香。”吴月娘扫寒英,煮绿尘,红炉煮雪,汤响松风。由此能够看出,市井吃茶,也不乏清雅之饮。此时,万万不可酸溜溜地认为,俗人“融雪煎香茗”,有东施效颦之嫌。其实,人活在大千世界里,都不可妄自菲薄,抖一抖身上的红尘,在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着清雅诗意的一面。人人皆具清净法性。

明代仇英《汉宫春晓图》点茶局部

在宋代与明代点出的茶,又是怎样吃的呢?《金瓶梅》第十二回写道:“少顷,只见鲜红漆丹盘拿了七钟茶来。雪锭般茶盏,杏叶茶匙儿,盐笋、芝麻、木樨泡茶,馨香可掬。每人面前一盏。”第七回,西门庆与孟玉楼见面相亲,以茶待客,“只见小丫鬟拿了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银镶雕漆茶钟,银杏叶茶匙。妇人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汁,递与西门庆。”在明代吴承恩《西游记》的第二十六回写有:“只见一个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寻盅取果看茶。”从《金瓶梅》与《西游记》的描述可知,在吃点茶时,都配套有专门的茶匙,一边用茶匙在茶汤里撩开茶叶,从茶盅内捞果咀嚼,一边津津有味地喝茶。田艺蘅在《煮泉小品》中写道:“且下果必用匙。”高濂在《遵生八笺》中列出“茶具十六器”,其中写到“撩云”曰:“竹茶匙也,用以取果”,亦可作鉴。

静清和收藏的明代银鎏金杏叶茶匙

《金瓶梅》第七回描述的银镶漆雕茶盅

明代前后的权贵阶层,在吃茶时,不但讲究添加的果精料足,而且在第一盏茶即将吃净时,还要及时换上第二盏茶,以示主人恭敬、客人尊贵。《金瓶梅》第七回,西门庆来孟玉楼府上相亲,等候初始,“一个小厮儿拿出一盏福仁泡茶来,西门庆吃了。”相会后,“小丫鬟拿了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第五十四回,李瓶儿病重,请任太医来家里看病。任医官先是“吃了一钟熏豆子撒的茶”,接着,“又换一钟咸樱桃的茶”。若是茶喝淡了或是茶汤凉了,主人仍不换茶,那就意味着客人不受欢迎,要下逐客令了。人走茶凉,即是此意。自古至今,待客饮茶之际的换与不换,其中蕴含的不只有恭敬和尊重,也有人生的黯然与悲凉。

明代顾元庆编写的《云林遗事》记载:“倪元镇素好饮茶,在惠山中,用核桃、松子肉和真粉成小块如石状,置茶中,名曰‘清泉白石茶’。”“只傍清水不染尘”的倪瓒,虽然一生睥睨世俗,曾当众嗤笑宋代皇室后裔赵行恕为不识茶之风味的俗物,但是,他所标榜的清雅脱俗的清泉白石茶,究其本质,仍是明代文人眼中不够清绝的果子茶。罗廪在《茶解》中批评说:“至倪云林点茶用糖,则尤为可笑。”为什么在民间吃种类丰盛的果子茶,会被文人贬低、鄙视,而倪瓒吃果子茶、乾隆皇帝吃三清茶,就能被同道人所赞美、所仰慕呢?其实,历代文人诸多自命不凡的标榜与吹捧,从本质上来看,就是一个评价标准及话语权大小的问题,与事实的真相关系不大。无论是什么茶,无论是如何饮?都是形式与皮相。只要心无俗气,俗中求雅,饮茶方式哪有雅俗之别?雅俗之隔,无非是胸中数千卷书耳!

乾隆皇帝描红御制三清茶诗茶碗,高5.6厘米,口径10.7厘米

清代乾隆皇帝,在《三清茶》诗后自注云:“以雪水沃梅花、松实、佛手,啜之,名曰三清。”民国前后,潘宗鼎的《金陵岁时记》也写道:“盐渍白芹菜,杂以松子仁、胡桃仁、荸荠。点茶,谓之‘茶泡’。客至则与欢喜团及果盒同献。果盒以山楂糕,镂成双喜字及福寿字式,最为精巧。”袁崧生的《戢影琐记·咏茶泡》诗云:“芹芽风味重江城,点入茶汤色更清。一嚼余香生齿颊,配将佳果祝长生。”此处的“佳果”,是特指长生果,也是南京人对花生米的俗称。由此可见,从明代到民国前后,以茶瓯撮泡的果子茶,始终在各阶层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并且源远流长。文人雅士批判撮泡茶,失去了茶之真味,并夺茶之香之色。要保持、追求茶之清雅、真香、佳味、正色,这都没有过错。但是,无论是在民间市井,还是诗礼簪缨贵胄之族,一盏果子茶,不都照样吃得不亦乐乎?谁雅、谁俗?与吃什么、喝什么并没有多少关联。于此也能洞见,只要放下自己的执念与分别心,饮茶并无高低、贵贱、雅俗之分。因此,《礼记》有:“非专为饮食也,为行礼也。”饮茶的雅趣,在于涤凡心、移性情、养俭德、致中和。而不在于心之分别的茶之粗细、饮之清浑。“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此刻,有谁还会在乎,李清照饮下的,究竟是一杯清酒,还是一壶浊酒?一开口,便会俗。

元代王祯的《农书》记载:“茶之用芼,胡桃、松实、脂麻、杏、栗任用,虽失正味,亦共咀嚼。”“芼”,在此处可引申为茶料。王祯能把果子茶的吃法,写进农学巨著《农书》,基本可以证明,撮泡法在元代并不陌生,甚至是社会各阶层司空见惯的饮法。

北宋时,苏轼的知己良友王巩,在《甲申杂记》中写道:“宋仁宗朝(1023—1063),春试进士集英殿,后妃御太清楼观之,慈圣光献出饼角子以赐进士,出七宝茶以赐考试官。”东坡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就是写给“琢玉郎”王巩(字定国)的。北宋梅圣俞的《七宝茶》诗云:“七物甘香杂蕊茶,浮花泛绿乱于霞。啜之始觉君恩重,休作寻常一等夸。”嘉祐二年,梅尧臣担任考官协助欧阳修主持苏轼、曾巩那一届的科举考试,梅尧臣点饮的御赐七宝茶,大概就是宋仁宗皇帝恩赐的。

蔡襄的《茶录》,写于北宋皇祐三年(1051),其中,“若烹点之际,又杂珍果香草,其夺益甚。正当不用。”即是进呈宋仁宗皇帝的点茶建议。而此前进贡的龙团茶,如蔡襄所言:“入贡者微以龙脑和膏,欲助其香。”此处的龙脑,并非龙涎香,而是清凉、馥郁、甘芳的龙脑香。北宋《本草衍义》龙脑条中记载:“其清香为百药之先”,“于茶亦相宜,多则掩茶气味,万物中香无出其右者。”由此可知,梅尧臣诗中的甘香七宝,大概就是蔡襄所述的珍贵的“龙脑”及其“珍果香草”七种。

南宋时,曾官居左丞相的周必大,在《尚长道见和次韵二首》诗中也有:“诗成蜀锦粲云霞,宫样宜尝七宝茶。”这说明,到了南宋,七宝蕊茶仍然存在。此后罕见于记载。

南宋,“晴窗细乳戏分茶”的陆游,“瑞茗分成乳泛杯”,此时不加花果的文人点茶,不可谓不精雅绝伦。但是,在一个青灯耿耿的雪夜,陆游并没有陈设常见的栗子与香梨,而是在茶中添加了当时特别珍贵的宋代贡品银杏果(鸭脚),准备与来访的朋友,一起“设茗听雪落”(《听雪为客置茶果》)。即使是在明代,银杏也不像松子、橙、橘等茶果那样,被列入点茶不宜之物。它是被多数文人列入不夺茶香、用之所宜的点茶之品的。可见,“前身疑是竟陵翁”的诗人陆游,对于饮茶方式的选择,是可雅可俗的,对果子茶仍是相对亲近,并没有表现出鄙夷不屑。在日常生活中,他是不拒绝营养有加的果子茶的。陆游吃果子茶的方式,就是他在《安国院试茶》诗中所讲的“撮泡矣”。

明代漆雕茶托,高8.8厘米,口径20.3厘米

中唐时,白居易的《曲生访宿》诗云:“村家何所有,茶果迎来客。”他在《谢恩赐茶果等状》中写道:“今日高品杜文清奉宣进旨,以臣等在院进撰制问,赐茶果、梨脯等。”既然茶果与梨脯能够并列,这说明,在唐代的茶果,与一般的果品是存在着明显区别的。

另外,茶果也不同于茶食。宋金时,宇文懋昭在《金志》中写道:“婿先期拜门,以酒馔往,酒三行,进大软脂、小软脂,如中国寒具,又进蜜糕,人各一盘,曰茶食。”寒具,是指油炸的咸馓子,为寒食节所具,故名。东坡有《寒具》诗:“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轻蘸嫩黄深。”周作人在《南北的点心》一文考证说:茶食是喝茶时所吃的,与小食不同。小食即是点心。大、小软脂,大抵就是蜜麻花。蜜糕,则是明系蜜饯之类的东西。在唐代,早餐小食统称为点心。宋代以后,茶食就与点心混为一谈了。清代茹敦和在《越言释》中说:“种种糕糍饼饵,皆名之为茶食。”在北方,传统的点心,称作官礼茶食,南方的点心,则叫嘉湖细点。

南宋周辉的《北辕录》记载:“金国宴南使,未行酒,先设茶筵。进茶一盏,谓之茶食。”金国酒宴前的茶食,大概就是能够兼顾解渴、充饥的果子茶。此处的“茶食”,应该迥异于周作人对茶食的考证。

把点茶时添加的果蔬,称之为点心,大概与点茶在民间的流行有关。《越言释》记载:“又古者茶必有点。无论其为硙茶、为撮泡茶,必择一二佳果点之,谓之点茶。点茶者必于茶器正中处,故又谓之点心。”所谓点心,点的即是置于茶瓯中间的食品。

近代,风靡西北地区的八宝茶(茶中多搭配冰糖、桂圆、红枣、杏干、枸杞、葡萄干、无花果等),以及我们茶杯里泡着的枸杞茶等,其实都属于果子茶的范畴,皆是古代点茶的一种历史遗存。

综上所述,悠悠上古的煮茶旧俗,为突出、呈现果品的丰盛与美味,便演绎出先煎水、后在茶瓯点茶的瓯盏撮泡法。而瓯盏撮泡法,在以蔡襄为代表的文人雅士的改良下,一举升华为宋代的点茶清饮技法。待明末清初工夫茶兴起之后,最终又形成了今天的盖碗泡茶法。承袭旧制,止渴疗饥的果子茶,作为点茶一脉很重要的一种饮茶方式,千百年来,虽然鲜见于文字记载,但在充满着人情味的市井生活里,却一直是红红火火,相续不绝,星火不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