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银座松屋办了一场明治[51]、大正[52]文人的墨迹及遗物的展览。小生相当擅长从墨迹来判断一个“人”的价值。别人的评价或世间的风评通常有许多错误,所以我自己一定会依靠墨迹来看人。所谓的墨迹,主要指的是“书法字”。虽然从绘画也可以判断,不过看字来判断,是我最常用的方式。
过去的知名人物就不用说了,还有偶尔诞生的知名人物、爆红人物等,想要认清他们的真正价值,对小生来说,最确实的方法就是从他们的笔迹来判断,从以前开始,我把它当成识破人心、人格、人品的方法,根据过去的经验,成绩大约是百次说中九十五次的概率。
我所说的书法字,可不是书法家说的那种结体[53]完备、运笔巧致之类的。不管是学习过的字,或是没教养、歪七扭八的字,全都无所谓。都能从笔迹呈现的品格、心性中察知。假设有个轻浮、没什么用的老师好了。他的笔迹也会如实反映出他的不中用,是一个方便的指标。相反地,像乃木大将[54]这样人格高尚的人,其字在精神方面亦如世人的评断,十分伟大,毋庸置疑。
在墨迹上表现得最鲜明的,是至纯、蛮横、气宇轩昂者,气度小之人、装模作样者,虚张声势、虚华者,有雅趣者、无雅趣者,下等人物、高尚之人,**者、无**者,学者、无学问者,有公信力者、无公信力者,个性强势者、个性弱势者等等,大体都能呈现。因此,我这么说实在是大胆僭越了,目前内阁的诸位尊贵人士,不管是顾问的若槻[55]、犬养、床次[56]、铃木[57]等人,只要运用小生的墨迹观,大概可以准确地猜到某个程度,了解他们具备的能力,以及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一个人的本质,会表现在哪些事物上呢?特别是观察古人的时候,判断墨迹是最快的方法,我想这个部分无需多论了,举例来说,我们来看看秀吉[58]吧,从秀吉的一封信,即可窥见秀吉这个人的个性。其丰功伟业,位居关白[59],完全展现在他一手催生的桃山[60]及茶道之中。
相信不用我再多费唇舌,想在书法字动手脚的人,笔者就是个骗子。字写得俗恶之人,其人也俗不可耐。气宇轩昂之人,其字也胸襟开阔。因此,写信时也会写大字体。字体虽大却为**者,其字缺乏谨慎,身体或有缺陷,使不上力。即使同为擅长写字之人,不慎表露自满、自大之人,与所谓安分、知足之人,其字也有相当大的差异,首先,自满之人的字就不够慎重。造假时总会露出破绽。有德之人,德行自现。装模作样者,就会呈现矫揉造作之字。能否留下真迹,端看写字者的隆重程度。我记得应该是上上个月吧,东京三越办了一场现代高僧墨迹展览会。看了他们的墨迹,小生不觉脱口说出:“现代已无高僧。”曾见识过往昔高僧之书法字者,大家都会异口同声地附和我吧。那些墨迹表现的根本不是高僧,坦白说,若非不纯僧就是无能僧。顶多只能说不是恶僧,我真想说他们充其量只能活在这场展览会上。
若要勉强找出能力较强者,顶多只有相国寺与金阁寺吧。以僧侣的闲暇嗜好而言,他们的字又太匠气了。真要学写字的话,我宁愿大家向一些技巧没那么好的人学习。同样是写字,也不要受到肉太渴笔[61]的技巧局限,此外,别只对单一字型感兴趣,但愿各位能够平平凡凡地,以普通的写法写普通的字,不要太夸张地表现自己。如果他们是最近才半路出家的半调子画家,那就算了,再怎么说,他们可以为了悟道而生的僧侣,不对,他们从事的可是引领人们顿悟的工作。老是执着在肉太渴笔的技巧上,对欣赏者来说,只会觉得颇为烦躁。
我总是利用以上的笔法,养成一种透过墨迹看人物的习惯,关于松屋的文人墨迹,我最感兴趣的部分,也是剖析世人在文学上的评判,以及我从墨迹得知的人物像,两者之间是否有差距。然而,在评判墨迹之前,会场陈设的文人用品,倒是先把我吓了一跳。就连字写得最大器的漱石[62],他书房里的桌子、砚台、文具用品、火盆、铁制水壶、茶壶、炭笼、螺钿书柜等等,竟然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低级品。跟车站前面的旅馆简直没两样。身为文人,是不是没有审美观呢?如果能把这些低俗到让人看不下去的东西,放在自己身边,而且完全不觉有异,看来他也没有美感品味。如果他抱着一些喜悦之情,将它们放在身旁,我想他的眼睛跟猫狗一样,顶多只能看见物品的形状吧。审美观这种东西,吃了药也生不出来啊。那张紫檀书桌,随便在银座的夜市都找得到。他喜欢那样的啊?那只就算求我都不会摆的彩色炭笼,那个形状、那个粗鄙的竹子颜色,看了那么讨人厌的东西,他竟然都没感觉吗?他以前不是还曾经在文展[63]时代,批评过绘画吗?还是说他不懂工艺之美,但是懂绘画之美吗?亦或是审美标准跟他不一样,所以他随口说说的吗?又或者他说了:“缺乏〇哦。”想找个借口推托吗?他真的有心想要反省自己的直觉太迟钝这件事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都想认真逼问他了,他们这些文人的用品,不得不让人大吃一惊。真的出乎我的意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此这般,在用品部分,每位文人身边都没什么好东西,然而,芥川[64]有一个约莫两百年历史,状态良好的织部角钵[65],成了会场内唯一的亮点。一叶[66]女士的书桌还不错,还没到不堪入目的地步,能够窥见女士的一面,令人喜悦。小山内[67]的烟斗,就另一个层面来说,倒也不是没有看头。身边最多蠢东西的就属大町[68]了。等级已经低到不值一提,反而觉得相当滑稽可笑。要找到这些东西,只能到连银座夜市都挤不进去,开在荒郊野外的捡破烂商店。
夏目漱石墨迹←
经过各种加加减减的计算后,要说谁的书法字是第一名呢?要是跳过漱石,就找不到更优秀的作品了。首先,他并不是跟着老师学艺。他确实拥有天分。一叶女士也算是优秀的,不过缺乏雅趣,又受到传统概念的局限,仍然无法位居漱石的上风。其次是有岛[69]。就内容来说,有岛绝对不比漱石差,毕竟在技巧方面,他与漱石不分轩轾。不过他并非完全不曾习艺。重点在于不够成熟这点,使他无法完全展现自己的功力。然而,他的字完全没有粗鄙气息,不愧是有岛。抱月[70]则相当纯真,有几分才华。虽然不是完全脱离俗气,总之没什么缺点。不过他的格局不够大。子规[71]随处可见。樗牛[72]不怎么样。国木田[73]谨慎老实。啄木[74]不甚讨喜。鲁庵[75]的用品也很差。芥川有几分魅力。森鸥外[76]没世人说得那么好,字很无聊。唉,一叶、漱石、有岛、芥川,顶多加上子规,还称得上大人物,总而言之,还没到无法崇敬的地步。我喜欢漱石与有岛两人。
我忘记提芦花[77]了,我认为芦花生前就不是一个能引起世人讨论的伟大文人。小生的墨迹观无法认同他,虽然已经是相当久以前的作品,写出《不如归》(不如帰)这种作品的小说家,根本不值得尊敬。看了这次展出的墨迹,我仍然维持我的想法,他是个令人难以尊敬、无法喜欢的人物。芦花的天分跟其兄苏峰[78]根本在伯仲之间,我认他根本没资格嫌弃其兄苏峰的人格。从他的书法字呈现的人格,跟其兄弟完全没有差别,都是最差的。
还剩下红叶[79]。红叶的墨迹在市面相当普及,在书画界也有一定的市场行情,在古书画界本身就具有指针性的价值,不过,如果要从艺术观点来探讨原因,应该是其墨迹相当高雅,作者也活出自我的缘故。尽管没什么了不起的内容,却能明白地活出自我,这就是不曾拜师学艺的证据,自成一家,具备创作权威的价值,才会产成信徒。市场行情也由此而生。姑且不论这一点,若是与漱石相比,又是如何呢?两者的质量根本不同,其价值终究是比不上漱石。整体来说,缺乏漱石与有岛的优雅。不够浑厚。倒不如说,他拥有的是气概,积极果敢,因此高尚,不过这股气概反而拉低了他的格调。尽管红叶有股与生俱来的天分,不过这股气概或是重人情义理,反而成了他的缺陷。然而,与其说他的个性轻率,倒不如说这是天生的,因此也无可救药了。他已经用尽一切心力提升能力了。简而言之,他没那么值得重视,却仍然值得喜爱。此外,还剩下几位文人,抱歉在此略去不提了。
昭和六年[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