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要以最明白、最直率的方式，说明书法，也就是字的好坏，通常会使用下列甲乙两种参考标准。甲就是所谓书法家的字，以现在来说，就是书法展览会经常展出的作品。还包括写招牌、制版的人，以及所有教授书法的老师。简单来说，就是以模仿模板形态的运笔技巧为乐，靠运笔技巧维生的职业书法家。我们姑且追溯到过去的明治时期，举出知名的一流书法家为例吧，日下部鸣鹤、岩谷一六、中林梧竹、小野鹅堂就属于此类。在门外汉眼中，他们看起来都有不错的水平，其实他们都是仿冒品，他们的字都是没有生命的行尸走肉。

接下来的乙种，则非上述书法家那种技能本位、重形式，也就是以书法为中心，同时，他们也不会为这点兴趣感到满足，沉醉于低级乐趣之中，重视精神更甚于外形，重视个性更甚于形式，偏爱不加矫饰的美感，更甚于模仿来的美感，又如同火球一般，猛烈燃烧，展现气魄的字，能让观赏者切身感受到作者的魂魄，亦或是使人联想起古池之水，有如静寂秘密般的幽书，反映出写字者高贵的完全人格，连后世都能如见其人般，活生生的活书法，同时，也能让任何富含美感之人，只消看一眼就能感到优雅气息的美丽书法，不管是何者，都能让人一眼就能为其魅力感动万分，从而使人不禁联想起书者应该不是泛泛之辈，充分发挥其个性的美字，若要一一列举，实能接二连三地想到形容之词，不过，上述说明大致已可尽数。因此，后人经常追随过去那些见高识广之人，也是理所当然的道理。正因为如此，过去人们称颂的知名美字，此处姑且不论天皇御笔，绝大多数是高僧的墨迹，另外也有许多出于一国一城之君的笔下。还有不少出于著名学者之手，皆是由于他们如循一轨，若出一辙之故。即便他们的立场不一，却是出于欲将生命灌入书法之中的心灵嗜好，才能习得的境界。自然并非古代的佑笔[39]那般，为了以书写为职业而持续学习。也就是说，他们写下的是一个人类的生命之字，率真地展现人格，见了那宛如镜中映出的自我形象，若是不善，则会持续反省，以纠正为善，将书法视为磨练、改善个性的机制，肯定经过谦虚谨慎、汲汲营营的学习。书法之道原本就必须如此。我认为在这些人当中，应该有许多人怀抱着以上的见识，努力追求书法的尽善尽美。

然而，自从德川初期[40]（良宽[41]除外）到明治期间[42]，遗憾的是能作为实例的模板逐流减少，在艺术方面，甚至完全丧失能传述道理的指导者，刺激书法向上的轨道遭到破坏殆尽，最终就连明治英雄杰士等，应当成为伟人典范的元勋级人物，大多毫不在乎地恣意写一些随随便便的俗书（副岛伯爵除外），一般大众对书法就更不了解了，陷入不解的深渊，小野鹅堂那类，除了俗恶虚伪的矫饰之外，再无内容的假名文字终于进入学习院[43]，接下来厚脸无耻地侵入皇室，致使书法观堕落到无可收拾的地步。此举无可厚非地，让全日本的女子学会虚荣的假名书法，一直持续到现在。假设我们现在办一个测试好了，近来的元老[44]、大臣，甚至是将军们、僧侣学者们，恐怕大多数都跟书法教养有一段距离，就这点来说，可能全都是不及格的考生吧。因此，理解正确的书法，并能响应的人，应该已经不存在了吧。此外，平常老是吵着要别人自重的那些人，对这些书法字又有什么看法呢？大概也是毫无章法吧。我无从得知现在的新代议士采用何种手法，不过，传统的代议士在游说地方时，遇到有人求墨迹之时，通常会搔搔头说：“不好吧。”倒是很少坚持拒绝的情况，总是说句OK，勇敢地挥舞他们的俗笔。大概连篆书印章都准备好了吧，我曾经欣赏这样的作品，十之八九都是惨不忍睹的丑字，毫无章法地乱写一通。接着，这些字画将会留在旅馆、会客室、政府机关、警察局、市镇村里长等人的家中，让我觉得愈来愈不舒畅了。不管是哪一幅作品，写下的都不是教养，也不是出于他们的自信。甚至可以评为只靠一颗恬不知耻的心。

归纳来说，这类迟钝的言行举止，在政治及军事皆然，乃是出于对责任的迟钝、不够敏感，造就的结果，绝非正道，事实胜于雄辩，最终将会沦落到败战的地步，这就是现实，也是理所当然，如今我们也可以清楚明白地这么说吧。

如果各位容许在下骂几句难听的话，我也想要骂一下理应写得一手好字的一山[45]之管理者、大僧正[46]等人的字。实际上，他们跟前面列举的名士没什么两样。跟过去的和尚相比，两者已经有相当大的差距了。我甚至在想，当今的日本人是不是只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动歪脑筋，约莫六七成的人都是伪君子吧？竟然有这么多人无所畏惧，真叫人看傻了眼。不过，应该还残存着几成清醒的人吧。我一直不断地祈求，这些人能够自发奋起，成立重建的日本，让明治以后辈出的那些不懂世事的伟人杰士就此绝迹。

总而言之，书法可以说是一件难以理解之事。当书法与笔技混淆不清时，就会形成误解，我不断地诉说着，几世纪以来，书法在艺术上几乎没有任何觉醒，对于听者来说，这件事似乎十分难懂。因此，不管过了多久，人脑永远无法清楚判别，艺术上的美字与专业工作者的美字，两者之间的区别……看来这件事也很困难吧。所以，众人皆满足于精进运笔的技巧，吵吵闹闹地选择，什么六朝[47]啦，什么字帖啦，什么唐朝、宋朝、明朝之类的，有犬养前总理[48]那样的书法家，喜欢炫耀自己的书法字，同时以崭新的中国风为目标；也有近卫先生[49]那样的人，忘记祖先之字，写着印刷版那样的字。无论如何，似乎都逃不出五里雾中的处境。书法就是这么难以理解。原来如此，运笔技巧必须熟习形状好看的字，当然是书法的乐趣之一，坦白说，大家不妨将它摆在其次。在此之前，书法精神的首要之务，应是努力达成艺术方面的欲求，做好一心一意冲撞的心理准备，才是最重要的，尽管我已经多次呼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些人的素质不够，所以无法接受呢？有人甚至高呼无法理解书法。总之，兼具技能与精神，也就是才貌双全的美女，才是好书法。如此一来，书法似乎真的难上加难，说不定有些人都想放弃学书法了，不过，书法到了这个地步，着眼点应该不是字写得好不好，学习书法应该着重于努力学习以养成人格。而不是梦想当什么职业书法家。

要是能养成正当的人格，其字自然言之有物。不勉强自己，内在刚正，增加美感，学习书法，总有一天会以类似副产物的方式，促成人格的提升。因此，为书法付出的努力，将有所回报，而且十分愉快。这时，人们也将领悟，不再汲汲营营于名利、金钱等问题上。再也不会不小心被动地追求陋习，搜藏一些无聊的字迹，并以此为乐，做出那些不懂事的行为，到了这个地步，书法字的恶友、平凡之友将远离，只剩益友、善友随侍其右。换个更明白的说法，书法字的内容才是重要的问题。举例来说，有个美丽的蛤蜊。有个美丽的花蚬。如果不管内容物，贝壳的表面令人一见倾心，是非常好看的蛤蜊与花蚬，不过，可不能因此放心。有些贝类的肉质饱满，十分美味，有些则是肉质瘦小，不值一吃。若是死掉了，说不定已经腐臭。因此，对于学习书法的人来说，千万不能写出只有表面能看的贝类那种书法家之字。因为书法家的字，就像是肉质不佳，徒具外表的贝类。无论如何，问题都在于写出有美味肉质、风味绝佳的书法字，请各位千万铭记在心。不管是欣赏古人的书法字，亦或是吟味今人的书法字，请将注意力全都放在内容上，积极地投以检讨的目光吧。

于是，你自己写的书法字，自然也会重视内容，若是不努力磨练内在，良心就会受到苛责。我所说的为书法付出的努力，将有所回报，也十分有趣，指的就是这件事。

昭和二十一年[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