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论心理健康 (1960)(1 / 1)

整合良好的人格是心理健康的基础。首先我要列举一些整合人格的要素:成熟的情绪、坚韧的性格、处理冲突情绪的能力、内在生活和适应现实之间的平衡,以及人格的不同部分成功地结合成一个整体。

在某种程度上,即使在一个情绪成熟的人身上,也存在婴儿化的潜意识幻想和欲望。如果这些幻想和欲望——首先是在儿童的游戏中——被自由地体验到,并且被成功地修通,那么它们就会成为兴趣和活动的来源,人格也会因此而丰富。但是,如果没有实现的欲望所产生的怨恨仍然过于强烈,修通它们因而受到阻碍,那么各种来源的个人关系和享受就会受到干扰,从而难以接受那些对于后来的发展阶段更适宜的替代物,现实感也会受到损害。

即使发展是令人满意的,各种来源的享受从而不受干扰,在心灵的更深层中仍然可以发现一些哀悼感——哀悼无法挽回的失去的快乐以及那些没有实现的可能性。人到中年,常常有觉知地体验到童年和青春一去不返的痛惜。而在精神分析中,我们发现,成人甚至仍然无意识地渴望婴儿期的快乐。情绪上的成熟意味着,这些失去的感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通过接受替代物而抵消,这样婴儿化的幻想就不会干扰成年期的情绪生活。享受能够得到的快乐,这个能力,不论在任何年纪,都与相对而言摆脱了嫉羡和怨恨有关。因此,在生命的较后阶段,获得满足的一种方式是间接地享受年轻人的快乐,尤其是我们的孩子和孙子们的快乐;另一个满足的来源是丰富的记忆,即使还不到老年,丰富的记忆也使过去依然鲜活。

坚韧的性格是以某些非常早的过程为基础的。孩子在其中体验到爱与恨的感情——最初也是最根本的关系是与母亲的关系。母亲不只是外在客体的形象,婴儿也会将她人格的许多层面纳入自己之中(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这叫内射)。如果被内射的母亲的好的层面超过令人挫折的层面,那么这个内化的母亲会变成性格坚韧的基础,因为自我可以在此基础上发展它的潜能。这是因为如果婴儿对母亲的感觉是引导性和保护性的,而不是掌控性的,这份对母亲的认同就会带来内在的平静。这个最初关系的成功会扩展到和家族其他成员的关系,先是和父亲的关系,同时也会反映在成年后对家族和一般人的态度上。

对好父母的内化和认同,是对人和事业的忠诚,以及为自己的信念而做出牺牲的基础。忠实于所爱的和感觉正确的事物,意味着与焦虑(永远无法完全消除)密切相关的敌意冲动都转向了那些危及美好事物(被感觉为美好的事物)的客体。这个过程从来不能完全成功,这样的焦虑会一直存在——即破坏性也可能会危及内化好客体和外在好客体。

许多表面上相当平衡的人,其实性格并不坚韧。他们通过逃避内在和外在的冲突,让自己的生命变得轻松,结果他们只以成功或达成权宜为目标,却不能发展出深厚的信念。

然而,坚韧的性格如果不能因为顾虑到他人而有所缓和,也不是人格平衡的特征。理解他人、悲悯、同情和宽容,这些都丰富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体验,使我们对自己感觉更安全、更不孤单。

平衡有赖于我们对各种矛盾的冲动与情感有所洞察,以及协调处理这些内在冲突的能力。平衡的一个方面是适应外在世界——一种不干扰我们自身情绪和思想自由的适应。这也意味着一种互动:内在生活总是影响面对外在现实的态度,反过来也受如何适应现实世界所影响。婴儿会内化他最初的经验和周围的人,这些内化也会影响他的内在生活。如果在这些过程中,客体的美好占了上风,并且变成人格的一部分,那么婴儿对于来自外在世界的经验的态度就会受到正面影响。这样的婴儿感知到的不一定是一个完美的世界,但一定是一个更值得认同的世界,因为它的内在情境是比较快乐的。这种成功的互动会带来平衡以及与外在世界的良好关系。

平衡不是逃避冲突,而是度过和处理痛苦情绪的力量。如果痛苦情绪被过度地分裂出来,就会限制人格,导致各种各样的抑制。尤其是对幻想生活的压抑会强烈地影响到发展,因为它抑制了天资和智力,也阻碍了对他人成就的欣赏,以及因此而衍生的乐趣。在工作和休闲中,在与他人的接触中,缺乏享受,会造成人格的贫瘠,激起焦虑和不满。这样的焦虑(具有迫害和抑郁的性质)一旦过度,就会变成心理疾病的温床。

有些人相当平顺地度过一生,特别是当他们的人生还算成功,如果他们从未和内心较深层的冲突达成妥协,这样的事实也并不能排除他们罹患心理疾病的可能性。这些没有解决的冲突可能会被感觉到,特别是在某些关键时期,例如青春期、中年或老年。而心理健康的人更有可能在人生的任何阶段都保持平衡,更少依赖外在的成功。

从我的描述可以明显看出,心理健康和肤浅不能相容,因为肤浅与否认内在冲突和外在困难密切相关。否认之所以会过度频繁地发生,是因为自我不够强壮,不足以应对痛苦。虽然在某些情境下,否认似乎是正常人格的一部分,但是如果它占据优势,就会导致缺乏深度,因为它阻碍了一个人对自己内在生活的洞察,也因此阻碍了对他人真正的理解。这就会失去一种满足:给予和接受的能力——即体验到感恩与慷慨的能力。

潜藏在强烈否认下的不安全感,也是我们对自己缺乏信任的一个原因,因为在无意识中,洞察不足就会导致部分人格仍然处于未知地带。为了逃离这种不安全感,不得不转向外在世界。然而,一旦在成就和与他人的关系中出现不幸和失败,这样的个体是无法处理它们的。

相比之下,如果一个人在伤痛来临时,可以深深地体验到伤痛,那么他也就能够分担他人的哀伤和不幸。同时,不被哀伤或他人的苦恼所淹没,能够重获并保持一种平衡,这是心理健康的一部分。同情他人伤痛的最初经验,来自和婴儿关系最密切的那些人——父母和兄弟姐妹。在成年期,父母如果可以理解孩子的冲突,分担他们偶尔的哀伤,就能更深刻地洞察儿童内在生活的复杂性。这意味着父母也能充分地分享儿童的快乐,并从这一紧密的联结中得到幸福感。

一些对外在成功的追求,如果并没有成为带来人生满足的核心要素,就会形成坚强的性格。据我观察,如果外在成功是主要目标,而我先前提到的其他态度却并未发展出来,那么心理上的平衡就不够稳定。外在的满足感并不能弥补心灵宁静的缺失。只有内在冲突减少,并因此建立起对自己及他人的信任,才会产生心灵的宁静。如果缺乏这种心灵的宁静,一旦面临任何外在的逆境,个体就易于强烈地感到被迫害、被剥夺,并据此进行回应。

上述对心理健康的描述,显示了其本质上的多面性和复杂性。正如我试图表明的,因为它的基础是心理生活的基本来源(即爱的冲动与恨的冲动)的互动——爱的能力在这种互动中居于主导地位。

为了阐明心理健康的起源,我将简要介绍婴儿和小孩子的情绪生活。小婴儿与母亲及食物的良好关系,以及母亲所提供的爱和照顾,都是婴儿情绪稳定发展的基础。然而,即使在这一早期阶段,即使在非常有利的条件下,爱和恨之间的冲突(或者用弗洛伊德的话说,就是破坏冲动和力比多之间的冲突)也在关系中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挫折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强化了恨和攻击性。然而,我所谓的挫折,不仅仅是指婴儿想吃东西的时候不是总能得到喂食。回溯过去,我们在分析中发现了一些无意识的欲望——这些欲望在婴儿的行为中并不总能觉察得到,就是关注母亲的持续在场和母亲排他的爱。婴儿是贪婪的,即使身处最好的外在情境,他仍然欲望着更多,这是婴儿情绪生活的一部分。伴随着破坏冲动,婴儿也经验到嫉羡的感觉,这种感觉又增强了他的贪婪,同时也妨碍了他享受那些可以得到的满足。这些破坏的感觉引起了对报复和迫害的恐惧,而这就是焦虑在婴儿身上表现出的最初形式。

这种挣扎的结果是,只要婴儿想保存(内在的和外在的)好母亲的那些被爱的层面,他就必须不断地把爱和恨分裂开来,因此也就一直将母亲分裂为一个好的和一个坏的。这使他能够从与所爱的母亲的关系中汲取一定的安全感,因而发展出爱的能力。如果分裂不是太深,在稍后阶段的整合和合成时也没有受到阻碍,这就成为和母亲建立良好关系和正常发展的一个先决条件。

我曾提到,迫害感是焦虑的最初形式。但是在生命之初,也会零星地体验到一种抑郁性质的感觉,这种感觉随着自我的成长和不断增加的现实感而增强,并且在生命第一年的后半年(抑郁心理位置)达到高峰。在这个阶段,对于自己对所爱母亲的攻击冲动,婴儿会更充分地体验到抑郁焦虑和一种罪疚感。小孩子会出现许多严重程度不等的问题,例如睡眠障碍、饮食困难、无法自我满足、持续要求关注和母亲的陪伴。这些问题基本上都是这种冲突的结果。在一个稍后的阶段,另一个结果增加了孩子与教养要求相适应的困难。

伴随着罪疚感的进一步发展,会经验到想要修复的愿望。这种倾向会为婴儿带来释放,因为通过取悦母亲,他觉得抵消了自己在攻击幻想中对母亲施加的伤害。将这种愿望付诸实践的能力(不论它在小孩子身上是多么原始),是帮助他在某种程度上克服抑郁和罪疚感的主要因素之一。如果他不能感受到并表达他想要修复的愿望,这意味着他爱的能力不够强大,分裂过程会再次出现,并变本加厉,结果他就可能表现得过好和过度顺从。但是这种分裂可能会损害天赋与才能,因为这两者常常和潜藏于冲突之下的痛苦感觉一起被压抑。因此,婴儿若无法经验到痛苦的冲突,就意味着他在其他方面也失去了许多东西,例如兴趣的发展、欣赏他人和体验各种快乐的能力。

尽管有这些内在和外在的困难,小孩子通常还是会找到一种方式来应对他的根本冲突,这使他在其他时候仍能因为获得快乐,体验到享受和感恩。如果他足够幸运,拥有善解人意的父母,他的问题就可能会减少;相反,太严厉或太宽容的教养方式都会增加问题。儿童应对冲突的能力会持续到青春期和成年期,这是心理健康的基础。因此心理健康不只是成熟人格的一种产物,而且它与个体发展的每个阶段都有某种关系。

我曾提到儿童背景的重要性,但这只是内在和外在因素之间复杂的交互影响的一个层面。我所说的内在因素是指,有些儿童一开始就拥有比他人更强大的爱的能力——这和他们更强大的自我有关,而且他们的潜意识幻想生活更丰富,可以让兴趣和天赋得到发展。因此,我们可能会发现,有时候在有利环境下成长的孩子,并没有获得平衡——我将这种平衡看作是心理健康的基础,而有时候在不利条件下成长的孩子反而能够获得平衡。

早期阶段某些很明显的态度,会在不同程度上延续到成年生活。只有当这些态度得到充分地修正,心理健康才成为可能。例如,婴儿身上有一种全能感,这使得恨的冲动和爱的冲动在他看来都显得极其强大。这种态度的遗迹也可以轻易地在成人身上看到,只是一般而言,对现实更好地适应,会减少这种心想就能事成的感觉。

早期发展中的另一个要素,是否认痛苦的感觉。我们再次觉察到,在成人的生活中,这种态度并未完全消失。婴儿需要把其自体和客体中的好与坏分裂开来,结果就产生了想要把自体和客体理想化的渴望。理想化的需要和被害焦虑密切相关。理想化具有安慰的效果,这一过程在成人身上仍然运作着,目的是对抗被害焦虑。通过增加他人美好的力量,来减缓对敌人和敌意攻击的恐惧。

在童年时期和成人时期,这些态度被修正得越多,心里就会越平衡。当判断力没有因为被害焦虑和理想化而模糊时,就可能产生成熟的看法。

我所列举的这些态度,因为从未被完全克服,所以它们在自我用以对抗焦虑的多重防御中仍然扮演着某种角色。例如,分裂是保存好客体和好冲动的一种方式,用来对抗危险和可怕的破坏冲动,而破坏冲动创造了报复性的客体。每当焦虑增加时,这个机制就会得到增强。我在分析小孩子时也发现,当他们受到惊吓时,他们如何强烈地增加自己的全能感。投射和内射这两个基本过程,则是另外两种可以用作防御的机制。孩子感觉自己是坏的,他试图通过将自身的坏归诸他人而逃避罪疚感,这意味着它增强了他的被害焦虑。而内射被用作防御的一种方式,则是将客体纳入自体之中,个体希望以此来保护自体对抗坏客体。被害焦虑的一个必然结果就是理想化,因为被害焦虑越大,理想化的需要就越强烈。因此,理想化的母亲有助于对抗迫害性的母亲。否认的一些成分和所有这些防御都有关,因为它是应对一切恐怖或痛苦情境的方法。

自我越发展,所使用的防御就越复杂,契合度也越好,而且越不僵化。当一个人的洞识未被防御所压制,就可能达到心理健康。一个心理健康的人可以觉察到,他需要用更愉快的角度来看待任何不愉快情境,改正一心要粉饰它的倾向。这样一来,他就比较不会暴露在理想化破灭及被害焦虑与抑郁焦虑占上风的痛苦经验中,他也更有能力应对源自外在世界的痛苦经验。

心理健康中有一个我至今尚未处理的要素:整合。整合的意思是,自体各种不同的部分密切结合在一起。整合的需要源自一种无意识的感觉,即自体的某些部分仍是未知的,自体由于感觉被剥夺了自己的某些部分而有一种贫瘠感。自己的某些部分是未知的,这种无意识感觉会增加整合的冲动。此外,整合的需要还源于一种无意识的认识,即恨只能通过爱来减缓。如果这两者维持分开的状态,减缓就不会成功。尽管有这种内驱力,整合却仍然意味着痛苦,因为要面对分裂出来的恨及其后果,会是极其痛苦的。在无法忍受这种痛苦时,就会重新唤醒将冲动中的威胁性和干扰性的部分分裂出来的倾向。在正常人身上,尽管有这些冲突,相当程度的整合还是会发生,即使被外在或内在的原因所干扰,他也会重回整合之路。整合也会使人容忍自身的冲动,进而也容忍他人的缺点。我的经验告诉我,完全的整合从未存在过,但是当个体越接近完全的整合,就越能洞察到自己的焦虑和冲动,他的性格也会越坚韧,心理也就越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