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讨论是以吉尔伯特·默拉利(Gilbert Murray)翻译的著名的《俄瑞斯忒斯》(Oresteia)为基础的。对这个三部曲,我思考的角度主要是剧中人物所呈现的各种象征意义。
首先,让我简要介绍这部三段剧的故事梗概。第一幕:《阿伽门农》(Agamemnon),主人公阿伽门农在攻掠特洛伊城(Troy)之后凯旋而归,他的妻子克吕泰墨斯特拉(Clytemnestra)迎接他时送上虚伪的赞美和钦佩,她说服他走进一间铺着珍贵织毯的房间,有一些迹象显示,后来在阿伽门农沐浴时,她就用这件织毯盖住他,使他无力反抗。她用战斧杀了他,接着以大获全胜的姿态出现在长老们面前。她认为自己的谋杀有正当的理由,是为了报复阿伽门农将他们的女儿伊菲革涅亚(Iphigenia)献祭:因为阿伽门农为求到特洛伊的航行顺风,命令杀死了伊菲革涅亚。
然而克吕泰墨斯特拉对阿伽门农的报复,不只是因为她对自己孩子的哀悼。在阿伽门农离开的时候,克吕泰墨斯特拉与阿伽门农的死敌埃癸斯托斯(Aegisthus)通奸,因此她惧怕被阿加门农报复。显然,要么是克吕泰墨斯特拉和她的情人被杀,要么是她必须杀死她的丈夫。除了这些动机之外,她给人的印象是深深地怨恨着阿伽门农,这清楚地显示在她对长老们宣布、欢呼他的死亡。紧跟着这些感觉的是抑郁。她囚禁了埃癸斯托斯,因为他想要立刻用暴力镇压长老中的反对意见。她恳求埃癸斯托斯:“别让我们被血腥玷污!”
三部曲的下一部《奠酒人》(Cheophoroe),讲的是俄瑞斯忒斯(Orestes)。他在孩提时代被母亲克吕泰墨斯特拉送走。他在他们父亲的墓地遇到对母亲怀恨在心的厄勒克特拉(Electra)。克吕泰墨斯特拉在一次可怕的噩梦之后,派遣厄勒克特拉和几个女仆到父亲阿伽门农墓前奠酒。奠酒仪式的首领建议厄勒克特拉和俄瑞斯忒斯进行彻底的报复,那就是杀死克吕泰墨斯特拉和埃癸斯托斯。她的话使俄瑞斯忒斯确信弑母的命令来自特尔斐神谕(Delphic Oracle)——一道阿波罗(Apollo)亲自下达的命令。
俄瑞斯忒斯假扮为一名旅行的商人,和他的朋友皮拉德斯(Pylades)一起进入皇宫。为了不被认出来,他告诉克吕泰墨斯特拉:俄瑞斯忒斯已经死了。克吕泰墨斯特拉表现出哀悼的神情。然而,她并没有完全相信,这显示在她派人去找埃癸斯托斯,并传迅要他和他的持矛士兵一起来。女仆的首领压下了这个讯息。埃癸斯托斯独自前来,没有带武器。于是俄瑞斯忒斯杀了他。一名仆人向克吕泰墨斯特拉通报了埃癸斯托斯的死讯,她觉得自己也深陷险境,于是取来战斧。俄瑞斯忒斯真的威胁要杀她。但是克吕泰墨斯特拉并没有和他打斗,反而苦苦哀求他饶自己性命。她还警告他,厄里倪厄斯(the Erinnyes)【复仇三女神。传说中,厄里倪厄斯的职责在于惩罚任何杀害家族血亲的罪犯。——译者注】会惩罚他。俄瑞斯忒斯不顾她的警告,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厄里倪厄斯便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当第三部《复仇女神》(Eumenides)开场时,数年过去了。期间俄瑞斯忒斯一直被厄里倪厄斯追捕,远离他的家乡和父亲的王位。他试图抵达特尔斐城,【希腊古都,以阿波罗的神谕见称。——译者注】希望在那里能够被赦免。阿波罗建议他去恳求代表着正义和智慧的雅典娜(Athena)。雅典娜为此安排了一场审判,并找来雅典最有智慧的一群人。在这场审判中,阿波罗、俄瑞斯忒斯和厄里倪厄斯提出证据。赞成和反对俄瑞斯忒斯的票数是相等的,而拥有决定票的雅典娜支持赦免俄瑞斯忒斯。在进行过程中,厄里倪厄斯一直固执地坚持俄瑞斯忒斯必须受到惩罚,复仇女神们并不打算放弃她们的猎物。然而,雅典娜承诺会与她们分享她在雅典的权力,她们也依然永远是法律和秩序的守护者,并将因此受到尊荣和爱戴。她的承诺和论点在厄里倪厄斯中引起了变化,她们变成了仁慈的“欧墨尼德斯”(the Eumenides)。她们同意俄瑞斯忒斯被赦免。于是,俄瑞斯忒斯回到家乡,成为父亲王位的继承人。
在尝试讨论《俄瑞斯忒斯》中那些我觉得特别有趣的事情之前,我希望重述我对早期发展的一些发现。在对幼儿的分析中,我发现一种残忍的、迫害的超我,它与所爱的甚至理想化的父母的关系共存。回溯一下,我发现在生命最初的三个月,破坏冲动、投射和分裂达到巅峰,可怕的、迫害的形象是婴儿情绪生活的一部分。最初她们代表着母亲可怕的一面,用所有的邪恶威胁着婴儿,他处于对原初客体感到怨恨和愤怒的状态中。虽然这些形象被对母亲的爱所反制,但它们依然是极大焦虑的原因。【我对这些焦虑的最初描述,包含在我的文章《俄狄浦斯情结的早期阶段》(1928)中。】从一开始,内射和投射都在运作着,它们是第一个基本客体(母亲的**和母亲)被内化的基础,不管是内化她可怕的一面还是她好的一面。这种内化是超我的基础。我试图说明,即使是和母亲具有爱的关系的孩子,也会在无意识中产生被她吞噬、撕裂和摧毁的恐惧。【在我的《儿童精神分析》一书中,我更加充分地阐释了这一点,并给出了这些焦虑的一些例子。】这些焦虑虽然已被逐渐发展的现实感所修正,但是在整个童年早期仍或多或少地持续着。
这类性质的被害焦虑是偏执—分裂心理位置的一部分,也是出生后几个月的特征。它包括一定程度的分裂退缩,也含有强烈的破坏冲动(因为投射而创造了破坏客体),以及将母亲形象分裂为一个非常坏的部分和一个理想化的好的部分。还有许多其他分裂过程,例如碎裂以及将可怕的形象驱逐至无意识深层的强烈冲动。【参见我的论文《论心理机能的发展》(1958)。】在这个阶段达到顶点的诸多机制中,有一种是否认所有可怕的情境,这与理想化有密切关系。从最早的阶段开始,这些过程会被重复的挫折经验增强,而挫折是永远无法完全避免的。
可怕的形象不能完全地被分裂开来,这是婴儿焦虑情境的一部分。另外,对恨和破坏冲动的投射只能在某种程度上取得成功,而且对所爱的母亲和所恨的母亲也不能完全分裂开来。因此,婴儿无法完全逃离罪疚感,尽管在早期阶段,这些罪疚感是转瞬即逝的。
所有这些过程都和婴儿形成象征(symbol formation)的内驱力有关,也构成他潜意识幻想生活的一部分。受焦虑、挫折的影响,加上他没有足够的能力表达对所爱客体的情绪,他被驱使着将情绪和焦虑转移到周围的客体上,首先是转移到他自己身体的部分上,也转移到母亲身体的部分上。
孩子从出生所经验到的冲突是源于生本能和死本能之间的挣扎,而生死本能的挣扎又表现在爱的冲动和破坏冲动之间的冲突中。它们两者都有多重形式和许多衍生物。因此,怨恨增加被剥夺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任何婴儿的生命中都从不缺席。母亲的喂养能力是嫉羡的一个来源,而对这种能力的嫉羡是破坏冲动的一个强烈刺激。嫉羡固有的目标就是毁坏和摧毁母亲的创造力,而母亲的创造力同时也是婴儿所依赖的,这种依赖又增强了憎恨和嫉羡。一旦与父亲的关系介入,婴儿就对父亲的潜能和力量感到欣赏,这再度导致嫉羡。逆转早期情境和战胜父母的潜意识幻想,是小婴儿情绪生活的要素。来自口腔、尿道和肛门的施虐冲动,在这些针对父母的敌意感觉中获得了表达,跟着又产生更大的被害感和被他们报复的恐惧。
我发现幼儿频繁的梦魇和恐惧症,源自对破坏性父母的惧怕,这样的父母经由内化,形成残酷超我的基础。一个惊人的事实是:尽管父母对孩子有爱和情感,孩子还是会产生威胁性的内化形象。我曾指出,我发现对此现象的解释是:儿童将自身的憎恨投射到父母身上,对受制于父母力量的愤恨又增加了这样的投射。这种观点似乎一度和弗洛伊德的超我概念相矛盾。他认为,超我主要来自内射惩罚性和约束性的父母。弗洛伊德后来同意了我的观点:孩子投射到父母身上的憎恨和攻击,在超我的发展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
在工作过程中,我更清楚地看到,内化父母的迫害性层面的必然结果是对他们的理想化。从一开始,在生本能的影响下,婴儿也内射了一个好客体,而焦虑的压力导致了将这个客体理想化的倾向。这会影响到超我的发展。我们在这里想到弗洛伊德(1928)的观点,在他的文章《幽默》中,他提到父母的友善态度会进入孩子的超我中。(S.E.21, 第166页)
当被害焦虑仍占据支配地位,早期的罪疚感和抑郁在某种程度上也被经验为迫害。逐渐地,随着自我强度的增加,与完整的客体的关系出现更大的整合与进步,被害焦虑就失去其力量,而由抑郁焦虑主导。更大的整合意味着:恨在某种程度上为爱所缓和,爱的能力增强,所恨的、恐怖的客体与所爱的客体之间的分裂减少了。之前飘忽不定的罪疚感(与无法阻止破坏冲动伤害所爱的客体的感觉有关)增加且变得更加深刻。我将这个阶段描述为抑郁心理位置,我对儿童和成人的精神分析经验也证实了我的发现:经历抑郁心理位置会导致非常痛苦的感觉。在这里,我不能讨论更强大的自我发展出来的处理抑郁和罪疚感的多重防御。
在这个阶段,超我被感觉为良心。它禁止谋杀和破坏的倾向,联系着孩子对真实父母的引导和约束的需要。超我是人性中无所不在的道德律法的基础。然而即使在正常的成人身上,在强烈的内部和外部压力下,分裂的冲动和分裂的危险性、迫害性形象,也会短暂地再度出现并影响超我。这些焦虑就被经验为近似婴儿的恐惧,虽然是以一种不同的形式。
孩子的神经症越是强烈,他就越无法转换到抑郁心理位置。抑郁心理位置的修通也因被害焦虑和抑郁焦虑之间的摇摆不定而受到阻碍。在整个早期的发展过程中,随时都有可能退行至偏执—分裂阶段,然而,如果有较强大的自我和较强的忍受痛楚的能力,对其精神现实就会有更多的洞察,就能够修通抑郁心理位置。如我所指出的,这并不意味着他在这个阶段没有被害焦虑,事实上,尽管抑郁的感觉居于主导地位,被害焦虑也是抑郁心理位置的一部分。
痛楚、抑郁和罪疚感的经验(与对客体更大的爱有关)引发了想要修复的冲动。这也就降低了和客体有关的被害焦虑,使客体变得更加值得信赖。这些改变都以充满希望的状态展现,与超我的严厉程度降低有密切关系。
如果抑郁心理位置得以成功修通(不只是在婴儿期的**时期,也在整个童年时期和成人时期),那么超我就会被主要感觉为引导并约束破坏冲动的力量,而它的某些严厉性会减弱。当超我不过于严厉,个体会从它的影响获得支持和帮助,因为它强化了爱的冲动,并加深了朝向修复的倾向。当孩子表现出更多的创造性和建设性的倾向,与环境的关系日益改善时,对应这种内在过程的便是来自父母的鼓励。
在讨论《俄瑞斯忒斯》和我要对其中的心理生活得出的结论之前,我想先处理一下希腊文中“傲慢”(hubris)的概念。吉尔伯特·默拉利对它的定义是:“所以生物都犯的典型罪过,在诗中称为‘傲慢’,通常被翻译为‘自大’(insolence)或‘骄傲’(pride)……傲慢是想要攫取更多、突破界限、破坏秩序;紧跟着它的是重建这些的正义(Dike)及公正。傲慢要接受正义的裁决,骄傲招致衰落,罪恶受到惩戒,这种规律是希腊悲剧特色的哲学抒情诗句共同的主旨……”
在我看来,傲慢之所以显得如此罪恶的原因在于,它是基于某些对他人和自体都感到有危险的情绪。这些情绪中最重要的一种是贪婪,它首先是在与母亲的关系中被经验到,伴随着被母亲惩罚的预期,因为母亲遭到他的剥削。贪婪联系着“摩瑞亚”(moria)的概念,这在吉尔伯特·默拉利所撰写的引言中有详细的说明。摩瑞亚代表众神分配给每个人的份额,当摩瑞亚超出限度时,众神的惩罚就会随之而来。对这种惩罚的恐惧可以追溯到一个事实,即贪婪和嫉羡的经验首先是针对母亲,在感觉上母亲被这些情绪所伤害,经由投射,母亲在孩子的心中转变成一个贪婪和愤恨的形象。因此她成为恐惧的对象,是处罚的来源,也是众神的原型。任何摩瑞亚的超出限度,在感觉上都与对他人拥有物的嫉羡密切相关。结果是:经由投射唤起被害焦虑——害怕他人会嫉羡和摧毁自己的成就和拥有物。
“……俗语有言,很少有人
会不怀嫉羡地去爱一个走运的朋友;
嫉羡的毒药深入人心,加倍了生命带来的
一切痛苦;他既要照料自己的伤痛,
又觉得别人的喜悦像一个诅咒。”
胜过所有人、憎恨、想要摧毁并羞辱他人的渴望,以及因为他们被嫉羡而在对他们的破坏中产生愉悦,这些情绪都在与父母及兄弟姐妹的关系中首先被经验到,形成傲慢的部分。每个孩子不时都有某种嫉羡,想要拥有别人的属性和能力,首先是母亲的,然后是父亲的。嫉羡最初是导向母亲的**和她能产生的食物,实际上是针对她的创造力。强烈的嫉羡的一种影响,是想要逆转情境,使父母无助、婴儿化,从这种逆转中汲取施虐的快乐。当婴儿觉得被这些敌意冲动所主导,并在他的心中摧毁母亲的美好和爱,他就不仅感到被她所迫害,也体验到罪疚感及好客体的丧失。为什么这些潜意识幻想对情绪生活有这样的影响?原因之一是它们是以全能的方式被体验到的。换言之,在婴儿心中,它们已经产生了效果,或可能会产生效果,他要为所有降临在父母身上的麻烦和疾病负责。这就导致一种持续的对丧失的恐惧,结果又增加被害焦虑,并引起了因傲慢而受到惩罚的恐惧。
接下来,如果在竞争和野心(傲慢的成分)中,嫉羡和破坏性居于主导,这些成分就会变成罪疚感的深层原因。这种罪疚感可能会被否认掩盖,但是在否认的背后,源自超我的斥责仍然在运作着。我认为我所描述的这些过程(根据希腊人的观念),是傲慢被感觉为应该受到严厉禁止和惩罚的原因。
婴儿害怕胜过他人和对他人能力的破坏会使人家变得嫉羡和危险,这种焦虑在后来的生活中有着重要的影响。有些人用抑制他们自身的天赋来处理这种焦虑。弗洛伊德(1916)描述过一类人,他们无法忍受成功,因为成功会唤醒罪疚感,而他特别把这种罪疚感与俄狄浦斯情结联系起来。在我看来,这种人原本是想使母亲的孕育力相形见绌,并摧毁母亲的孕育力。这些感觉中的一些被转移给父亲和兄弟姐妹,后来又转移给其他人,于是又恐惧这些人的嫉羡和憎恨。罪疚感在这里导致对才能和潜力的强烈抑制。克吕泰墨斯特拉有一个总结这种恐惧的相关陈述:“谁害怕嫉羡,就是害怕变得伟大。”
现在我要用一些来自儿童分析的例子来证实我的结论。在游戏中,一个孩子让一列小火车跑得比一列较大的火车更快,或者让小火车攻击较大火车,通过这种方式他表达出与父亲的竞争,结果通常是被害感和罪疚感。在《儿童分析的故事》(Narrative of a Child Analysis)中,我描述有一段时间,每次会谈都是用男孩所谓的一场“灾难”(即将所有的玩具都推倒)作为结束。在象征上,这对孩子而言,意味着他的力量足以摧毁自己的世界。在很多会谈中,通常会有一个幸存者——他自己,而“灾难”的结果是一种孤独、焦虑和渴求他的好客体回来的感觉。
另一个例子是来自一个成人分析。一个病人终其一生都在约束自己的野心和想要超越其他人的愿望,因此他无法充分地发展他的天赋。他梦到自己站在一根旗杆旁,周围都是孩子,他是唯一的大人。孩子们依次试着要爬上旗杆的顶端,但是都失败了。他在梦中想着,要是他试着去爬也失败了,那会被这些孩子取笑的。然而,事与愿违,他漂亮地完成了这件事,爬到了顶端。
这个梦证实并强化了他从先前材料中得出的洞识:他的野心和竞争性比他之前允许自己的更强、更具破坏性。在这个梦中,他轻蔑地将父母、分析师和所有潜在的对手转变成无能和无助的孩子,只有他自己是大人。同时他企图阻止自己成功,因为他的成功意味着伤害和羞辱那些他所爱和尊敬的人,于是那些人变成了嫉羡和危险的迫害者——孩子们会嘲笑他的失败。然而,如梦中所显示的那样,抑制他天赋的尝试失败了,他到达了顶端,并害怕这样的结果。
在《俄瑞斯忒斯》中,阿伽门农最大限度地展现了“傲慢”。他对被自己摧毁的特洛伊城的人民没有感到任何同情,似乎觉得他有权利摧毁他们。只有在和克吕泰墨斯特拉谈到卡珊德拉(Cassandra)时,他才提到征服者应该对被征服者有所悲悯的训诫。然而,因为卡珊德拉显然是他的爱人,他所表达的不仅是慈悲,还有为了自己的愉悦想要保留她的愿望。此外,显然他对自己所造成的恐怖破坏感到骄傲。但是他所延长的战争,也意味着阿哥斯城(Argos)人民的苦难,因为很多女人都守寡了,很多母亲都在哀悼她们的儿子,他自己的家庭也因为十年来弃之不顾而遭受苦难。因此,最后他回来时引以为傲的某些破坏,伤害了一些他认为他所爱的人。他对那些最亲近的人的破坏性,可以解释为是针对他早期所爱的客体。他犯下所有这些罪行的表面原因是报复对他弟弟的侮辱,帮助他弟弟重新得到海伦(Helen)。然而,希腊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Aeschylus)清楚地写道,阿伽门农也受到野心的驱使,被称为“王中之王” 满足了他的“傲慢”。
但是他的成功不只满足了他的傲慢,也增加了他的傲慢,使他的性格冷酷和恶化。我们知道侍卫效忠于他,他家族的成员和长老们爱他,他的臣民渴求他的归来,这一切都表明,他在过去比在胜利之后更加具有人性。但是,当阿伽门农报告他的凯旋和特洛伊城的毁灭时,他似乎不再可亲,也不再可能去爱。我要再度引用埃斯库罗斯的诗句:
“那条路布满罪恶,
因为清晰可见,骄傲滋养它自己归来。
在骄傲者身上,当家中充满财富的欢笑,
喘息的永远是愤怒和鲜血。”
他不受约束的破坏力、在权力和残忍上的荣耀,在我看来,指向了一种退行。在很小的年纪,小孩子,特别是男孩,钦慕的不只是美好,还有力量和残忍,并把这些属性归诸强有力的父亲,这父亲是他认同并害怕的。对于一个成人,退行可以复苏这种婴儿化的态度并减少仁慈。
考虑到阿伽门农所展现的过度“傲慢”,那么克吕泰墨斯特拉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正义”(dike)的工具。在《阿伽门农》一段非常生动的段落中,她在丈夫到达之前,向长老们形容她眼见的特洛伊城人民受苦的情形。她带着同情,对阿伽门农的成就丝毫不感到欣赏。反过来,当她谋杀丈夫的那一刻,傲慢主导了她的感觉,她没有丝毫悔恨的迹象,当她再度对长老们说话的时候,她为自己所犯的谋杀感到骄傲、得意洋洋。她支持埃癸斯托斯篡夺阿伽门农的王位。
阿伽门农的“傲慢”就这样受到“正义”的裁决,接着又是克吕泰墨斯特拉的“傲慢”,这傲慢又再次被俄瑞斯忒斯代表的“正义”惩罚。
关于阿伽门农在胜仗之后对其臣民和家人态度上的改变,我想提出一些看法。正如我先前提到的,他对延长战争而加诸特洛伊城人民的苦难缺乏同情,这令人震惊。然而,他惧怕众神和即将发生的厄运,因此只是勉强同意进入房间,踏上克吕泰墨斯特拉的仆人为他铺上的织毯。他谈论到一个人必须小心,不要招致诸神的愤怒,这时他表达的只是自己的被害焦虑,而没有罪疚感。或许我先前提到的退行成为可能,是因为善良和同情从未被充分地建立起来,成为他性格的一部分。
相比之下,俄瑞斯忒斯弑母之后,马上遭受罪疚感之苦,这就是为什么我相信最后雅典娜可以帮助他。谋杀埃癸斯托斯,他丝毫没有罪疚感,可弑母却让他深陷严重的冲突。他这样做的动机既是出于义务,也是出于对自己认同的亡父的爱。几乎看不出他想战胜母亲,这意味着他身上没有过多的傲慢及其伴随的因素。我们知道,导致他弑母的原因,部分在于厄勒克特拉的影响和阿波罗的命令。在他弑母之后,他马上感到悔恨和恐惧。这是通过复仇女神立刻攻击他来象征的。女仆首领非常鼓励他杀害母亲,她看不见复仇女神,试图安慰他说,他所做的事是正义的,秩序得到了恢复。除了俄瑞斯忒斯以外,没有人可以看到复仇女神,这个事实显示,这种被害情境是内在的。
如我们所知,俄瑞斯忒斯是遵从阿波罗在特尔斐城下达的命令而杀死母亲的,这也可以看成是他内在情境的一部分。阿波罗在某个层面上在这里代表了俄瑞斯忒斯自己的残酷与报复冲动,这样我们就发现了俄瑞斯忒斯的破坏感。可是,傲慢所包括的主要因素,例如嫉羡和胜利的需要,在他身上似乎不是主导力量。
俄瑞斯忒斯强烈地同情被忽略、不快乐、哀伤的厄勒克特拉,这一点非常重要。他的破坏力是由被母亲忽略所产生的憎恨刺激而来。母亲把他送走交给陌生人,换言之,母亲给他的爱太少了。厄勒克特拉怨恨的原初动机,显然是她并未被母亲充分地爱过,她想要被母亲爱的渴望遭受了挫折。厄勒克特拉对母亲的怨恨(尽管是因阿伽门农被谋杀而加剧)同样包含着女儿与母亲的竞争,这种竞争集中在不让父亲满足母亲的性渴望。这些母女关系的早期紊乱,在她的俄狄浦斯情结发展中是一个重要因素。【参见《儿童精神分析》第十一章。】
俄狄浦斯情结的另一个层面,是由卡珊德拉和克吕泰墨斯特拉之间的敌对表现出来的。她们关于阿伽门农的直接竞争,说明了母女关系的一个特征:两个女人为得到同一个男人的性满足展开竞争。因为卡珊德拉曾是阿伽门农的情人,她可能也觉得自己像是阿伽门农的一个女儿一样,真正成功地从母亲身边带走了父亲,因此预期会有来自母亲的惩罚。这是俄狄浦斯情境的一部分,即母亲以憎恨来回应(或者感觉她这样回应)女儿的俄狄浦斯欲望。
如果我们考虑阿波罗的态度,有一些迹象表明,他对宙斯的完全顺从紧密联系着他对女性的憎恨及他的反向俄狄浦斯情结。下面这段文字是他特有的对女性生育力的轻蔑:
“不曾在子宫的黑暗中孕育,
她却是一朵生命之花,因为女神
从不会生养……(指雅典娜)
尽管世人称呼她为孩子的母亲,
她却不是真正的生养者,
她只是个看护,照料体内的生命之种。
那播种的人才是唯一的生养者……”
他对女性的憎恨,使他对俄瑞斯忒斯下达弑母的命令,而且不论卡珊德拉做什么事让他失望,他都坚持迫害她。他性**的事实,并不违反他的反向俄狄浦斯情结。相比之下,他赞美几乎没有任何女性属性且完全认同于父亲的雅典娜。同时,他对姐姐的欣赏,也可能表明了对母亲形象的积极态度。也就是说,直接俄狄浦斯情结的某些迹象并没有完全消失。
善良和助人的雅典娜没有母亲,她是宙斯创造的。她对女性没有表现出敌意,但是我认为这种缺乏竞争和怨恨,与她将父亲占为己有相关。宙斯回报了她的热爱,因为她在众神中有特殊的地位,而且众所周知是宙斯的最爱。她完全地臣服、热爱宙斯,可以视为她的俄狄浦斯情结的一种表达。显然她不受冲突之苦,这其中的原因是她全部的爱只针对唯一的一个客体。
俄瑞斯忒斯的俄狄浦斯情结,也可以在三部曲的不同段落中找到。他责备母亲忽略了他,并且表达了对她的愤恨。然而,有一些迹象显示他与母亲的关系并不完全是负面的。克吕泰墨斯特拉对阿伽门农的奠酒明显地受到俄瑞斯忒斯的重视,因为他相信这正在唤醒父亲。当母亲告诉他,在他婴儿时自己是如何养育他和爱他的时候,他动摇了杀死母亲的决心,转而寻求朋友皮拉德斯的意见。还有一些迹象表明他的嫉妒,这嫉妒表明一种正向的俄狄浦斯关系。克吕泰墨斯特拉对埃癸斯托斯之死的哀伤,以及她对他的爱,激怒了俄瑞斯忒斯。在俄狄浦斯情境中,对父亲的憎恨可以转向另一个人,这是常见的经验,例如哈姆雷特(Hamlet)对他叔叔的憎恨。【参见恩斯特·琼斯(Ernest Jones),《哈姆雷特与俄狄浦斯》(1949)。】俄瑞斯忒斯理想化了他的父亲,要遏制对死去父亲的竞争和憎恨,比遏制对活着的父亲的竞争和憎恨通常来得容易。他对伟大的阿伽门农的理想化(厄勒克特拉同样经验到这种理想化)导致他否认阿伽门农用伊菲革涅亚来献祭,并且对特洛伊城人民的苦难表现出极端的残酷。在钦佩阿伽门农的同时,俄瑞斯忒斯也认同了这个理想化的父亲,许多儿子以这种方式克服对伟大父亲的竞争和嫉羡,这些态度因母亲的忽略和她谋杀了阿伽门农而增加,形成俄瑞斯忒斯的反向俄狄浦斯情结的一部分。
我在之前提过,相对而言,俄瑞斯忒斯是没有傲慢特质的,尽管他认同父亲,但是他易于有罪疚感。在我看来,在谋杀克吕泰墨斯特拉之后随之而来的痛苦,代表着形成抑郁心理位置的被害焦虑和罪疚感。这种解释似乎意味着,俄瑞斯忒斯因为他过度的罪疚感(由复仇女神所代表)正受到躁郁症之苦——吉尔伯特·默拉利称他发疯了。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假定,埃斯库罗斯以一种夸大的形式说明了正常发展的一个层面,因为作为躁郁症基础的某些特征,在俄瑞斯忒斯的内在并未强烈地运作着。在我看来,他所显现的心理状态,我认为是偏执—分裂和抑郁心理位置之间转换的一个特征,罪疚感在此阶段基本上都被体验为迫害。当达到并且修通抑郁心理位置时,罪疚感便居于主导,而被害感则减弱。这一点在希腊三部曲中,是由俄瑞斯忒斯在艾瑞阿帕格斯(Areopagus)【雅典的一座小山丘,古希腊最高法庭的所在地。——译者注】法庭上行为的改变来象征的。
这出戏剧告诉我,俄瑞斯忒斯可以克服他的被害焦虑,并修通他的抑郁心理位置,因为他从未放弃净化其罪行和回到人民身边的强烈愿望,他大概希望自己会仁慈地统治这里的人民。这些意图指向了修复的内驱力,这是克服抑郁心理位置的特征。他与厄勒克特拉的关系(厄勒克特拉激发了他的怜悯和爱),尽管历经苦难他也从未放弃希望,他对众神的整体态度,特别是他对雅典娜的感激——所有这些都意味着他对一个好客体的内化是相对稳定的,正常发展的基础已经打好。我们只能猜测,在最早的阶段,这些感觉以某种方式进入他与母亲的关系之中,因为当克吕泰墨斯特拉提醒他:
“我的孩子,难道你就不会恐惧,
折磨这**?难道你不曾在此酣眠,
在这里吸吮我给你的乳汁?”
俄瑞斯忒斯犹豫着放下了剑,对他而言,养育者的温暖提示了他在婴儿时期被给予和接受的爱。这个养育者可以是母亲的替代者,但是在一定程度上,这种爱的关系同样也适用于母亲。当俄瑞斯忒斯从一个地方被驱赶到另一个地方,他在心理上和生理上的痛楚,形象地展现了罪疚感和迫害感在高峰时他所体验到的痛楚。迫害他的复仇女神是坏的良心的拟人化,不体谅他是受命犯下谋杀罪的事实。我曾提到,当阿波罗下达那个命令时,他代表了俄瑞斯忒斯自身的残酷。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就会理解为什么复仇女神不体谅这个事实(阿波罗命令俄瑞斯忒斯犯下谋杀罪)。因为一个无情的超我的特征就是它不会宽恕破坏力。
我相信超我不宽恕的特性,以及它所唤起的被害焦虑,表现在古希腊神话中就是:复仇女神的力量甚至延续到死后。这被视为惩罚有罪之人的一种方式,是大多数宗教共有的元素。在《复仇女神》中,雅典娜说:
“……最强大的力量,
属于伟大的厄里倪厄斯;
她们统御不朽的神祇,
管辖死去的灵魂。”
复仇女神也宣称:
“他将流亡至死,
永不得自由,
死亦不得脱……”
希腊信仰所特有的另一点在于:如果是死于非命,那么死者便需要复仇。我认为,这种复仇的要求源自早期的被害焦虑,这种焦虑因为儿童希望父母死亡的愿望而增加,并逐渐破坏他的安全感和满足感。因此,攻击的敌人就变成所有邪恶的化身,婴儿渴望这些邪恶能反击自身的破坏冲动。
我在其他文章【参见《论认同》(1955b)。】处理过一些人对死亡的过度恐惧。对他们而言,死亡既是一种来自内在和外在的敌人的迫害,也是一种破坏内化好客体的威胁。如果这种恐惧特别强烈,它可能会扩展成威胁死后生命的恐怖力量。在冥府(Hades)为死前所受的伤害报仇,对死后的平静是非常重要的。俄瑞斯忒斯和厄勒克特拉两个人都深信他们死去的父亲支持他们的报仇任务。俄瑞斯忒斯在向艾瑞阿帕格斯法庭描述他的冲突时,他指出阿波罗预言如果他没有为父亲报仇,他会受到惩罚。克吕泰墨斯特拉的鬼魂驱使着厄里倪厄斯继续追捕俄瑞斯忒斯,她抱怨她在冥府中所受到的轻蔑,因为谋杀她的人还没有受到惩罚。她明显受到对俄瑞斯忒斯持续的恨意所影响。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持续到死后的怨恨引起了死后进行报复的需要。还有可能是当谋杀死者的人仍未受到惩罚时,死者就会受到鄙视,因为怀疑他们的子嗣对他们不够在意。
死者要求报复的另一个理由,吉尔伯特·默拉利在引言中有所暗示,他提到一种信仰:地母被溅洒在她身上的鲜血所污染,她和在她体内的冥府人(死者)要求复仇。我把这些冥府人解释为母亲体内未出生的婴儿。孩子觉得他在自己嫉妒和敌意的潜意识幻想中摧毁了这些婴儿。在精神分析中有丰富的材料显示婴儿对下列事实有深层的罪疚感:母亲流产或者母亲在他出生后【参见《儿童分析的故事》一书(1961)。】就再也没有孩子,也显示婴儿恐惧受伤的母亲会报复自己。
然而,吉尔伯特·默拉利也谈到地母还是给予无辜婴孩生命和丰硕果实的人。在这个方面,她代表着和蔼、哺育和慈爱的母亲。多年来我都认为,将母亲分裂成一个好的和一个坏的,是与母亲关系的最早的过程之一。
希腊人认为死者并未消失,而是在冥府中继续一种暗影般的存在,并且对那些活着的人施加一种影响。这种观念与人们对鬼魂的信仰有关:鬼魂被驱使着去迫害生者,因为除非他们报了仇,否则无法找到平静。我们也可以将这种信仰——相信死者可以影响和控制生者的信仰——与下面的观念联系在一起:他们继续作为内化的客体,以或好或坏的方式存在于自体内部,他们被感觉为是死去的,同时也是活跃的。与内在好客体(首先是好母亲)的关系,意味着这个客体被感觉为是有帮助的和引导性的,特别是在悲伤和哀悼的过程中,个体努力挣扎着保留先前存在的那个好关系,并且经由这种内在的陪伴,来感受力量和安慰。若哀悼失败(这可能有很多理由),就是因为这种内化不能成功,有帮助的认同受到了干扰。厄勒克特拉和俄瑞斯忒斯请求九泉之下的亡父来支持和强化他们的力量,这符合想要联合好客体的愿望,这一好客体于外在上已经因为死亡而失去,必须在内在上建立。那个受到恳求的好客体,在其引导和帮助的层面是超我的一部分。这种与内在客体的好关系是认同的基础,而认同已证实对个体的稳定性极其重要。
相信奠酒可以“打开死者干渴的嘴唇”,我认为这是源自一种根本的感觉:即母亲给予婴儿乳汁,是使婴儿及其内在客体保持生命的一种方式。因为内化的母亲(首先是**)变成了儿童自我的一部分,他感到自己的生命与母亲的生命紧密相连。而外在母亲给予儿童的乳汁、爱和照料,在某种意义上,也被感觉为有益于内在的母亲。这也适用于其他被内化的客体。尽管克吕泰墨斯特拉是一个坏母亲,戏中她献上的奠酒,在厄勒克特拉和俄瑞斯忒斯看来是一种标志:通过喂养内化的父亲,她使他复活了。
我们在精神分析中发现了这样的感觉:内在客体参与了客体所经验的任何愉悦,这也是重新唤醒已经死去的所爱客体的一种方式。死去的内化客体在被爱时,仍然保有其生命(有帮助的、抚慰的、引导的),这样的潜意识幻想,与俄瑞斯忒斯和厄勒克特拉相信被重新唤醒的亡父会帮助他们的信念是一致的。
我认为,尚未复仇的死者代表着内化的死亡客体,威胁着内化的形象。他们抱怨主体在其怨恨中对他们造成的伤害。在病人身上,这些可怕的形象构成了超我的部分,并与相信命运有密切联系——命运使他走向邪恶,然后惩罚邪恶的人。
“……
他便不会认识你啊,伟大的神明!
你引导我们步入生命之途,
你让卑鄙小人自觉有罪,
然后弃他于他的苦痛——
只因世间罪孽皆自报。”
——歌德,《迷娘》(Mignon)
这些破坏的形象也人格化为厄里倪厄斯。在早期心理生活中,即使是正常的发展,分裂也从未完全成功,因为这些可怕的内在客体在一定程度上仍然运作着。也就是说,每个儿童都会经验到不同程度的精神病性焦虑。
根据以牙还牙的原则,基于投射,儿童受到恐惧的折磨,害怕他在幻想中对父母做了什么,自己也会被同样地对待。这也许是一种增强残忍冲动的诱因。因为他感觉到内在和外在的迫害,他被驱使着将惩罚投射出去,而这样做的同时,用外在现实来检验他的内在焦虑和对实际惩罚的恐惧。孩子感到的罪疚感和被害感越多——也就是说,他病得越重——他通常也会变得更具攻击性。我们必须相信,在不良少年和罪犯中,有类似的过程在运作着。
因为破坏冲动最初是针对父母的,在感觉上最根本的罪行就是谋杀父母。这在《复仇女神》中有清楚的表达。随着雅典娜的介入,厄里倪厄斯描述了(如果她们不再威慑弑母和弑父之罪,而且不再于事后惩罚它们)可能会产生的混乱情境。
“是呀,从此等着父母的是,
奸诈与剧痛;因为孩子手中的刀刃,
会撕裂他们的胸膛。”
我曾经说过,婴儿的残忍冲动和破坏冲动创造了原始的可怕的超我。关于厄里倪厄斯进行攻击的方式,有各种暗示:
“活生生地,从每一根血管
畅饮你浓郁而鲜红的血。
我们干渴的唇,要你的血来滋润,
直到我正义的心被你的鲜血
和你的苦痛喂饱;
直耗你到死人般枯槁
且掷你于死者的行伍……”【关于吸干受害者鲜血的这个描述,使人想起了亚伯拉罕(Abraham, 1924)的说法,残酷同样介入了口腔吮吸阶段。对此,他提到了“吸血鬼似的吮吸”。】
厄里倪厄斯用以威胁俄瑞斯忒斯的折磨,具有最原始的口腔和肛门施虐性质。我们被告知她们的呼吸“犹如掷出的一团火,烧得又远又广”,从她们的身体散发出有毒的气体。婴儿在他自己心中使用的一些最早的破坏方法,就是用放屁和粪便来进行攻击,这让他觉得他毒害了母亲,还有用尿(火)烧她。结果,早期的超我就以同样的破坏来威胁他。当厄里倪厄斯害怕雅典娜夺走她们的力量时,她们用下面的话表达了愤怒和忧虑:“难道我所受的伤害不应该转而粉碎这个人吗?这种痛苦的毒药在我心中像火烧一样,难道这种毒药不应该像下雨一样落在他们身上吗?” 这让我们想起,儿童对挫折感到的愤恨以及由此所引起的痛苦,如何增加了他的破坏冲动,驱使他强化了攻击性的潜意识幻想。
然而,残忍的厄里倪厄斯,也联系着超我基于抱怨的受伤形象的那一面。我们读到:有血从她们的眼睛和嘴唇滴下来,这表明她们自己也遭受着折磨。这些内化的受伤形象,在婴儿的感觉上都是报复性和威胁性的,他试图将它们分裂开来。然而,它们还是进入了婴儿早期的焦虑和梦魇之中,并且在他所有的恐惧中扮演着角色。因为俄瑞斯忒斯伤害并杀死了他的母亲,母亲就变成了孩子恐惧其报复的那些受伤客体之一。他说厄里倪厄斯是他母亲的“疯狂的追杀”。
克吕泰墨斯特拉似乎没有受到超我的迫害,因为厄里倪厄斯并未追捕她。然而,在她杀死阿伽门农,发表得意洋洋和趾高气扬的言论之后,她表现出抑郁和罪疚感的迹象,所以她会说:“别让我们被血腥玷污了。” 她也同时经验到被害焦虑,这清楚地显现在她的梦中。她梦到她用**喂食怪兽,它暴虐地咬噬着她,血与乳汁都混在了一起。因为这个梦所表达的焦虑,她将奠酒送到阿伽门农的坟前。因此,虽然她没有被厄里倪厄斯追捕,被害焦虑和罪疚感也并未减少。
厄里倪厄斯的另一面在于,她们紧紧依附着自己的母亲——“夜之女神”(The Night)。她是她们唯一的保护者。她们一再地恳求她对抗阿波罗。阿波罗是太阳神,夜晚的敌人,他想要剥夺她们的力量,因此她们觉得受到他的迫害。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洞察到反向俄狄浦斯情结对厄里倪厄斯造成的影响。我认为,她们针对母亲的破坏冲动,在某种程度上转移到父亲身上(转移到了一般而言的男人身上),只有通过这种转移,对母亲的理想化和反向俄狄浦斯情结才能维持。她们特别关注对一个母亲所造成的任何伤害,而且似乎也只报复弑母的行为,这就是为什么她们并没有迫害谋杀丈夫的克吕泰墨斯特拉。她们辩称她不是杀害血亲,因此罪行并没有大到要去追杀她。我认为,在这样的辩称中有很大的否认成分,她们否认的是:任何谋杀最终都是源于对父母的破坏感,所以没有任何谋杀是可以被允许的。
有趣的是,正是一个女人(雅典娜)的影响,为厄里倪厄斯带来改变:从冷酷的憎恨到更温和的情感。然而,她们没有父亲,甚至能代表父亲的宙斯也转而反对她们。她们说因为她们所散布的恐怖“和我们所承受的世界的怨恨,神已经将我们赶出他的殿堂”。阿波罗轻蔑地告诉她们,她们再也不会被人类或神明所亲吻。
我认为因为缺少一个父亲,或因为父亲的怨恨和疏忽,她们的反向俄狄浦斯情结增加了。雅典娜承诺,她们将会受到雅典人的爱戴和尊崇,也就是说,被男人也被女人所爱戴和尊崇。艾瑞阿帕格斯法庭是由男人组成的,这些男人陪伴她们到将来她们会在雅典城居住的地方。我的推论是:在这里,代表母亲的雅典娜现在又与女儿们分享着男人(即父亲形象)的爱,她改变了她们的感觉和冲动,也造成她们整体性格上的改变。
把这个三部曲视为一个整体,我们发现有各式各样的形象代表着超我。例如,在感觉上重新复活的阿伽门农支持他的孩子们,他是超我的一个层面,以对父亲的爱和欣赏为基础。厄里倪厄斯被描述为属于旧神时期,即以野蛮和暴虐方式统治的泰坦族(Titans)。在我看来,她们与最早和最冷酷的超我相关,代表着可怕的形象,而此形象主要是儿童投射其破坏幻想到客体上的结果。然而,她们被和好客体或理想化客体的关系所反制——尽管是以一种分裂开来的方式。我已经提过母亲和孩子的关系,以及在很大程度上父亲和他的关系,对超我的发展有影响,因为它影响了对父母的内化。在俄瑞斯忒斯身上,父亲的内化是基于欣赏和爱,对父亲的内化证实对他后续的行动有最大的重要性,死去的父亲是其超我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
当我第一次定义抑郁心理位置的概念时,我认为受伤的内化客体抱怨并造成了罪疚感和随后的超我。根据我后来所发展的观点,虽然这类罪疚感会逐渐消失,而且尚未形成抑郁心理位置,但在某种程度上,它在偏执—分裂心理位置期间仍会运作着。我们可以观察到:有些婴儿约束自己不去咬噬**,他们甚至在4到5个月大的时候自己断奶,没有任何外在的理由;而另一些婴儿,通过伤害**,从而使母亲难以喂食。我认为,这类的节制标示着婴儿有一种无意识的觉察,知道自己因为贪婪而想要将伤害加诸母亲的欲望。结果是,婴儿感觉到母亲被伤害了,她因为自己贪婪地吸吮和咬噬而被掏空了,因此在他的心中包含一个受伤状态的母亲及其**。在儿童甚至是成人的精神分析中,可以回溯性地获得更多的证据,这些证据显示,母亲从很早开始就被感觉为一个受伤的客体,不论是内化的还是外在的。【参见《儿童精神分析》,第八章。】我认为,这个抱怨的受伤客体是超我的一部分。
和这种受伤的、爱的客体之关系,不仅包含罪疚感,也包含慈悲怜悯,是所有对他人同情和关心的根本来源。在这个三部曲中,超我的这个层面由不快乐的卡珊德拉所代表。阿伽门农冤枉了她,将她置于克吕泰墨斯特拉的权力之下,他心生怜悯,因此劝诫克吕泰墨斯特拉要可怜她(这是他显露慈悲怜悯的唯一场合)。卡珊德拉的角色作为超我受伤的层面,和她是一位有声望的女预言家有关,她的主要任务是预警。长老的领袖被她的命运所触动,试图要安慰她,同时也敬畏着她的预言能力。
卡珊德拉作为超我,预言疾病将至、警告处罚会随之降临,且哀伤会升起。她预先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和即将降临在阿伽门农和他家里的全面性灾难。但是,没有人留心她的警告,这样的不相信必须归因于阿波罗的诅咒。长老非常同情卡珊德拉,有一点相信她,但是尽管知道她预言的阿伽门农、她自己和阿哥斯城人民的危险都会奏效,他们还是否认了她的预言。他们拒绝相信他们知道的事情,表达了否认的普遍倾向。否认是对被害焦虑和罪疚感的一种强力防御,而被害焦虑和罪疚感是由从未被完全控制的破坏冲动引起的。否认总是和被害焦虑有关,它会压抑爱和罪疚感,逐渐损害对内在和外在客体的同情和关心,干扰判断能力和现实感。
如我们所知,否认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机制,也经常被用于证明破坏的正当性,借着丈夫杀了他们的女儿这一事实,克吕泰墨斯特拉正当化了她对丈夫的谋杀,否认有其他动机。阿伽门农在特洛伊城甚至毁坏了神明的庙宇,也觉得自己的残忍是正当的,因为他的弟弟失去了妻子。俄瑞斯忒斯觉得他非常有理由:不只是杀死篡位者埃癸斯托斯,甚至杀死他的母亲。我所提及的正当性,是对罪疚感和破坏冲动强而有力的否认。对自己的内在过程有更多洞识的人,会因此更少使用否认,也更不易对自己的破坏冲动让步,结果他们反而更加能容忍,对别人也是如此。
另一个有趣的角度是,将卡珊德拉作为一个超我的角色进行考虑。在《阿伽门农》中,她处于一种做梦的状态中。开始时她无法回神,后来她克服了那样的状态,清楚地说出之前她以那种混乱方式所企图传达的东西。我们可以认定,这是超我无意识的部分变成了意识的,这是它被感觉为良心前非常重要的一步。
超我的另一个层面由阿波罗所代表,正如我上面所提的,阿波罗代表俄瑞斯忒斯投射到超我的破坏冲动。超我的这个层面,驱使俄瑞斯忒斯变得暴力,并且威胁如果他没有杀死母亲,将会被惩罚。因为如果阿伽门农没有报仇,他会痛楚地愤恨着,所以阿波罗和父亲两者代表着残忍的超我。这种复仇的要求和阿伽门农破坏特洛伊城时的残酷一致,即使他的子民受苦,也不感到怜悯。希腊人相信复仇是后代子孙的义务,这与超我驱使犯罪的作用有关。吊诡的是,超我同时又视复仇为一项罪行,因此,后代子孙因他们所犯的谋杀罪受到惩罚,尽管它是一种义务。
犯罪和惩罚、傲慢和正义的一连串重复,可以通过房里的魔鬼得到证明。剧中告诉我们,这个魔鬼代代生活其间,直到俄瑞斯忒斯被原谅,且回到阿哥斯城后才得到安息。房中的魔鬼这类信仰,源自针对客体的怨恨、嫉羡和愤恨的恶性循环,这些情绪增加了被害焦虑,因为受攻击的客体被感觉为报复性的,于是又引发客体进一步的攻击。也就是说,破坏性因被害焦虑而增加,而被害的感觉因破坏性而增加。
有趣的是,自从珀罗普斯时代(Pelops'Time),魔鬼就在阿哥斯城的皇室中施行恐怖统治,而当俄瑞斯忒斯被原谅而不再受苦时,魔鬼也得以安息。如传说中所言,我们可以认定,俄瑞斯忒斯回归到一种正常和普通的生活。我的解释是:罪疚感和修复冲动及抑郁心理位置的修通,打破了恶性循环,因为破坏冲动和他的后遗症(被害焦虑)已经减少,并且和所爱客体的关系被再度建立。
然而,统治特尔斐城的阿波罗,在三部曲中所代表的不只是俄瑞斯忒斯的破坏冲动和残酷超我。正如吉尔伯特·默拉利形容的,通过特尔斐城的女祭师之口,他是太阳神,还是 “神的先知”。在《阿伽门农》中,卡珊德拉称他是“人类之路的光” 和“所有事物的光”。然而,不只是他对卡珊德拉的无情态度,还有长老提到他时所说的话:“书中写到,他不爱哀伤,也不倾听哀伤。” 这些都指出一个事实:阿波罗无法经验到对苦难的悲悯和同情,尽管他说自己代表着宙斯的思想。从这个角度来看,阿波罗——太阳神,令人想起那样一些人,他们转身离开任何悲伤,来防御悲悯之情,他们过度使用对抑郁感的否认。这类人的特点是,他们不同情老人和无助的人。复仇女神的首领用下面的话形容阿波罗:
“我们是女人,而且老了;
而你高高凌驾于我们之上,
践踏我们,凭你的青春和骄傲。”
也可以用另一种观点来考察这几行字:如果我们考虑她们与阿波罗的关系,厄里倪厄斯似乎是被年轻人和忘恩负义的儿子虐待的老母亲。这种悲悯的缺乏和阿波罗代表的超我无情又严厉的部分有关,这是我在之前描述过的。
超我的另一个非常主要的层面是宙斯代表的。他是父亲(众神之父),经历苦难,学会了对孩子们更加包容。我们知道,宙斯对他的父亲犯下了罪孽,因而饱受罪疚感之苦,因此他对那些哀求者非常仁慈。宙斯代表超我的一个重要部分,即内射的温和父亲,也代表了抑郁心理位置被修通的一个阶段。认识和了解自己对所爱父母的破坏倾向,从而更能容忍自己和别人的缺陷,也有更好的判断能力和更大的智慧。如同埃斯库罗斯所说:
“历经苦难,人会学习。
旧痛犹在,新伤又至,
心中滴血,辗转无眠
终至克服执念,智慧降临。”
宙斯也象征了自体理想且全能的部分,即自我理想。弗洛伊德(1914)在充分发展超我的观点前,系统论述过这个观念。在我看来,自体和内化客体的理想化的部分,与自体和客体坏的部分是分裂开的,而个体维持这种理想化是为了处理其焦虑。
这个三部曲中我想要讨论的另一个层面,是内在事件和外在事件之间的关系。我描述过复仇女神是内在过程的象征,埃斯库罗斯用下列几行说明这一点:
“畏惧当有善功,在彼时——
欲望攻陷巅峰,警醒伏藏于心。”
然而,在三部曲中,复仇女神也以外在的角色出现。
克吕泰墨斯特拉的人格从整体上说明,埃斯库罗斯一方面深深透视人类心灵,另一方面也关注人物的外在象征意义。他在几个地方向我们暗示,克吕泰墨斯特拉实际上是一个坏母亲。俄瑞斯忒斯指责她缺乏爱,我们知道她放逐了自己的小儿子,并且虐待厄勒克特拉。克吕泰墨斯特拉被她对埃癸斯托斯的性欲望所驱使,忽略了她的孩子。虽然在三部曲中没有过多着墨,但是很明显,为了她与埃癸斯托斯的关系,克吕泰墨斯特拉赶走俄瑞斯忒斯,因为她看出他日后会是父亲的复仇者。事实上,当她怀疑俄瑞斯忒斯的故事时,便召唤埃癸斯托斯带着持矛士兵前来。一听到埃癸斯托斯被杀,她唤人取她的战斧:
“不!来人,取我战斧!倒要看看
究竟谁胜,谁倒下,是他还是我……”
并且威胁要杀掉俄瑞斯忒斯。
然而,也有迹象表明克吕泰墨斯特拉并非总是一个坏母亲。在儿子是婴儿时她哺育过他,对女儿伊菲革涅亚的哀悼可能是真诚的,但是外在情境的改变造成她性格的改变。我的结论是:外在情境引发了早期的憎恨和怨愤,重新唤醒了破坏冲动;破坏冲动压倒爱的冲动而占据了优势,而这又导致了生死本能融合状态的改变。
从厄里倪厄斯到欧墨尼德斯的改变,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受到外在情境的影响。她们非常担心会失去权势,雅典娜安慰她们说:她们调整过的角色会对雅典产生影响,协助维护法律和秩序。外在情境影响的另一个例子,是阿伽门农性格的改变,因为他的成功远征,他已经成为 “王中之王”。成功常常是危险的,特别是如果成功的最大价值在于威望的增加,就像我们平常在生活中看到的,因为它增强了野心和竞争性,干扰了爱的情感和人性。
雅典娜,就像她常说的那样,代表着宙斯的思想和感情。与厄里倪厄斯象征的早期超我对比,她是智慧而缓和的超我。
我们已经看到雅典娜的许多角色:她是宙斯的代言人,表达他的思想和愿望;她是一个缓和的超我;她还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女儿,这样她就避免了俄狄浦斯情结。但是,她也有另一个非常根本的功能——她带来平静和平衡。她表示希望雅典人避免内部的纷争,这象征着避免家庭中的敌意。她使复仇女神变得平和宽恕,这种态度表达了妥协和整合的倾向。
这些特征都是内化好客体(首先是好母亲)的特征,她成为生本能的载体。如此一来,作为好母亲的雅典娜便于克吕泰墨斯特拉代表的坏母亲的一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个角色也进入阿波罗和她的关系之中,她是他唯一尊敬的女性形象,他提到她时总是带着赞赏,完全遵从她的判断。虽然她似乎只代表一个较为年长的姐姐,特别是父亲所钟爱的姐姐,我认为对他而言,她也代表着母亲好的层面。
如果在婴儿期,好客体被充分地建立,超我会变得较为温和。我认为从生命开始就在运作的整合冲动的强度增加了,导致恨被爱所缓和。但是,即使是缓和的超我仍要求控制破坏冲动,目的是在破坏和爱之间找到一种平衡。因此我们发现,雅典娜代表着超我的成熟阶段,目的在于妥协相反的冲动,这与更安全地建立好客体密切相关,并形成了整合的基础。雅典娜在下面的话中表达了控制破坏冲动的需要:
“抛弃恐惧之心,可是别全部抛弃;
若无恐惧之心,谁能身免于罪?
恐惧是内心的规范与律法,
愿它长存你心,且萦绕你的城……”
雅典娜引导而非主导的态度,是围绕好客体而建立起来的成熟超我的特征。这表现在她不认为她有权决定俄瑞斯忒斯的命运上。她开设艾瑞阿帕格斯法庭,选择雅典最智慧的人,给他们充分的自由来投票,只为自己保留关键时候的决定票。如果我再次将三部曲中的这一部分视为内在过程的代表,我的结论是:反对票显示自体不是那么轻易就统一,破坏冲动要走的是一条路,爱和修复与悲悯的能力又是另一条路。内在的平静并非可以轻易建立。
自我的整合是由自我的不同部分完成的——这些部分在三部曲中由艾瑞阿帕格斯法庭的成员所代表,尽管他们有冲突的倾向,但仍然可以聚集在一起。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可以彼此认同,因为一方面是破坏冲动,另一方面是爱和修复的需要,两方面是矛盾的。但是,自我在最好的状态下有能力注意到这些不同的方面,并且让它们更紧密地聚在一起,虽然它们在婴儿时期被强烈地分裂开来。超我的力量也没有被消除,因为即使超我是较缓和的形式,它仍然可以使自我产生罪疚感。整合与平衡是让生命更完整、更丰富的基础。在埃斯库罗斯这里,这种心灵状态是由三部曲结束时的欢乐之歌表现出来的。
埃斯库罗斯向我们展现了一幅人类发展的图景:从其根源发展到最进步的层次。他表达自己对人性深刻理解的一种方式是,他特别让诸神扮演了不同的象征角色。这种多样性符合无意识中存在的不同的、经常是冲突的冲动和潜意识幻想,这些冲动和幻想从根本上是源于生死本能的对立,而这种对立一直处于不断变化的融合状态。
为了理解象征主义在心理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我们必须考虑成长中的自我对冲突和挫折的许多处理方式。这意味着愤恨和满足感的表达及婴儿的整体情绪都在逐渐改变中。因为幻想从一开始就渗透在心理生活中,有一种强大的动力要将它们附着在各式各样的客体上——这些真实的和幻想的客体就成为一些象征,提供给婴儿一个情绪上的出口。这些象征起初代表着部分客体,在几个月之内变成完整客体(也就是人)。孩子把他的爱恨、他的冲突、他的满足和他的渴求,都放进这些内在和外在象征的创造中。这些象征于是就成为其世界的一部分。创造象征的动力这么强烈,是因为即使最有爱心的母亲也无法满足婴儿强烈的情绪需要。事实上,没有任何现实情境可以实现儿童幻想生活中那些通常是矛盾的要求和愿望。只有在童年时期,象征形成的能力得到充分多样的发展,且没有受到抑制的阻碍,艺术家后来才能利用潜藏在象征意义之下的情绪力量。在一篇早期的文章中(1923b),我讨论过在婴儿的心理生活中象征形成普遍意义。我认为,如果象征形成特别丰富,它就会促进才能甚至天赋的发展。
在成人的分析中,我们发现象征形成仍然运作着,成人同样被象征的客体所围绕。然而,同时他更能够区分幻想和现实,以自身的因素来看待人和事。
这位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充分地使用象征。象征越是被用来表达爱和恨、破坏和修复以及生死本能之间的冲突,就越接近于普遍的形式。于是,他浓缩各式各样的婴儿化象征,画出了表达于其中的情绪和幻想的所有力量。戏剧家能够将一些普遍的象征转移到人物角色的创造之中,同时能使这些角色成为真正的人,这种能力是戏剧家之所以伟大的一个方面。象征和艺术创作之间的关联经常被人讨论,但是,我主要关注的是在最早的婴儿期过程和艺术家后来创作的作品之间建立联系。
埃斯库罗斯在他的三部曲中,使众神以各式各样的象征角色出现,我试图说明这是如何增加其戏剧的丰富性和意义的。我暂时以这样的想法作为结论:埃斯库罗斯悲剧的伟大(这也普遍地适用于其他伟大的诗人),源于他在直觉上对无意识不可穷尽的深度的理解,以及这种理解如何影响了他所创作的角色和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