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青春期儿童的分析技巧

青春期儿童的分析,在很多关键方面与潜伏期儿童分析相异。青春期儿童的本能冲动更为强烈,幻想活动更为丰富,他们的自我往往有着不同的目标,而且自我与现实的关系也较潜伏期儿童有所不同。另一方面,这个阶段的分析又与幼童分析有几分类似,因为在青春期儿童身上,本能冲动与潜意识又再次占了主导地位,他们也有着更加丰富的幻想生活。而且在青春期儿童身上焦虑与情感的表现,就像幼时焦虑再度发作一样,比潜伏期儿童来得更为猛烈。

对焦虑进行回避与修饰,是幼童自我的一项重要功能,而青少年的自我发展更为完善,于是能够更好地执行这个功能。他们尽可能开发出各种兴趣与活动(如体育运动等),以便能够更好地掌控焦虑,对焦虑过度补偿,或者将它藏匿于面具之下,既不示人也不示己。他们以一种反抗的态度来达成这个目标,而这种态度正好是青春期的特质。这会给青春期阶段分析带来很大技术上的困难,除非我们能够迅速切入病人的情感世界(他们的情感往往十分强烈,且主要在反抗移情中显示出来),否则可能会导致分析突然中断。我不止一次发现,这个年龄的男孩在第一次诊疗的时候,常常期待与我发生激烈的肢体冲突。

比如,十四岁的路德维希在第二次诊疗的时候没有出现,他的母亲好不容易才把他说服,让他“再给分析一次机会”。在第三次诊疗时,我成功地让他把我当成牙医。他断言他并不害怕牙医(我的打扮让他想起了牙医),但是我对他带来的素材进行解析,让他相信事实恰恰相反。解析显示了他不但认为牙医(即我)会帮他拔牙,还会把他整个身体切成碎片。通过降低他这方面的焦虑,我成功地建立起分析情境。在他后来的分析中也常常会产生大量的焦虑,但我可以把他对分析的阻抗大体保持在分析情境中,从而确保分析的继续。

我也会在其他案例中观察到潜在焦虑的迹象,于是我通常会在治疗的初始阶段就对这些焦虑进行解析,通过解析迅速降低孩子的消极移情。但是在有些案例中,焦虑不能够马上被辨识,或者通过解析潜意识素材我们仍旧不能建立起分析情境,那么这些焦虑就可能会爆发。青少年的分析素材与幼童很相似:幼童忙于游戏,青春期与前青春期的男孩则忙于幻想人和事。三岁九个月的彼得,通过摆弄小卡车、小火车与汽车来表达,而十四岁的路德维希能够花上数个月念叨汽车、自行车和摩托车的构造区别;彼得推着小卡车跑,观察它们的彼此区别,路德维希则对哪辆车或哪个驾驶员能赢得比赛兴趣浓烈;彼得赞颂玩具人驾驶技艺高超,让它表演各种特技,而路德维希不厌其烦歌颂的则是运动界的明星。

然而,青少年的幻想更贴近现实,贴近更强烈的自我兴趣,所以他们的幻想内容较幼童而言更难辨识。而且,随着他们活动范围的增大以及与现实联系的增强,幻想的特性【在很多前青春期甚至潜伏期男孩的分析里,孩子会花很多时间讲印第安人的故事、侦探故事或者讲有关旅行、冒险与争斗的幻想。通常这些故事都是一系列的,而且会伴随着一些想象出来的技术发明,如特种船、机器、汽车或者打仗用的机关等等。发生了一些改变。在现实世界里展示其勇气的冲动,以及与人相竞争的欲望变得更为凸显。这也是为什么运动在青少年真实生活及幻想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原因之一,因为运动不仅带来了膜拜那些辉煌战绩与精湛技艺的机会,为他们提供了广阔的竞争舞台,而且也是他们克服焦虑的工具。

男孩的这些幻想,表达了与父亲争夺母亲的意愿,也与性能力的竞争有关。与幼童一样,这些幻想伴随着各种形式的恨意与攻击性,经常导致焦虑与罪疚感。但是对青春期孩子来说,藏匿这些表现的机制要比幼童好得多。青春期男孩把英雄与伟人当做偶像,因为离自己很远,所以很容易维持对这些对象的认同。他们把父亲意象分离,一方面坚持不懈地对父亲意象(father-imagos)的负面情感进行过度补偿,一方面将攻击倾向转移到其他对象上。所以,如果我们将他们对某些对象的过度补偿,与对另一些对象(如老师和亲属)的过度敌视与轻蔑联系在一起,我们就可以找到对这些大男孩的俄狄浦斯情结与情感世界的分析路径。

有的案例中,压抑的存在导致人格极端受限,使得这些青少年除了某种单一运动之外不再有别的任何兴趣。这种单一的兴趣有点像幼童一成不变地玩着某种游戏,而对其他游戏视若不见。这其实是幻想受到压抑的表征,一般具有强迫性症状的特点,并不是升华的表现。可能历经几个月的分析里唯一的对话内容,就是关于足球或骑车的单调故事。但尽管材料贫乏,我们还是得从这些故事里提取出孩子被压抑的幻想内容。如果我们采用类似梦的解析技巧或游戏的解析技巧,运用置换(displacement)、凝缩(condensation)以及象征性表征等机制,并且注意到最微小的焦虑迹象与整个情感状态之间的关联,我们便能透过那些单调兴趣的表象【亚伯拉罕曾告诉我,他在分析一个十二岁男孩时主要使用的是“邮票语言”,谈论的话题都是诸如从邮票上撕下来的小角这样的细节。这成为他剖析男孩阉割情结的重要工具。,渐渐触及病人内心最深处的情结。这和潜伏期的极端案例有点相似。我们应该记得七岁的葛莉特【参见第四章。在分析中一直进行毫无幻想元素的单调绘画,好几个月都是这样。另外,埃贡的案例则更为极端。潜伏期的孩子往往幻想和表达方式都比较受限,而这几个孩子尤为严重。于是我们可以下这样的结论:一方面,如果我们发现青春期的孩子在兴趣与表达方式上受到严重的限制,那么他们其实处于潜伏期的延伸阶段;另一方面,如果早期阶段的孩子在想象活动上受到严重限制(比如游戏时的抑制),那么我们可以认为这是潜伏期的提早开始。

我将以一两个例子说明青春期阶段儿童的正确分析技巧。第一个是十五岁男孩比尔的例子【比尔是个紧张、拘谨的孩子,有很多神经官能症症状。对他的分析只进行了三个月,共45个小时。从分析六年后的情况看,他的发展相当不错。。他总是一刻不停地描绘他的自行车以及车上的零部件,比如他会担心车骑得太快而把车子弄坏了——这为我们分析他的阉割情结与由**引起的罪疚感【很多分析显示,骑自行车象征**与**。在《早期分析》(1923)一文中,我曾指出球类与自行车的象征意义即为阴茎,我也更为充分地讨论了不同种类的运动与力比多幻想(libidinal phantasies)之间的象征关系。因而通过处理这些运动的象征意义,将之与病人的情感状态联系在一起,分析师便能够了解他们的力比多幻想与攻击幻想,以及这些幻想带来的罪疚感。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他告诉我,有一次他和朋友骑车远足,其间他们相互交换了自行车,他总是莫名其妙地担心他的车坏掉。我向他指出,从这件事和其他一些事件可以看出,他的害怕可能跟童年时代的一些性行为有关。他表示同意,并回忆起他和另一个男孩发生关系的细节。他对此事的罪疚感,以及对**和身体被伤害的恐惧,深藏在他的潜意识之中。

另一个是十四岁的路德维希的例子,我已在开篇对他的情况进行过介绍。借助类似素材,我找到了他对弟弟怀有强烈罪疚感的缘由。比如,当路德维希谈到他的蒸汽机需要修理时,他会马上联想到弟弟的蒸汽机再也修不好了。与之相关的阻抗以及希望分析尽快结束的愿望,都是由于他害怕他和弟弟之间的性关系被发现。他对此事尚有依稀记忆,这在他的潜意识里留下了强烈的罪疚感,因为他有时会仗着年长力气大,强迫弟弟和他发生关系。他弟弟患有严重的神经官能症,他觉得他得对弟弟的发展缺陷负责。【对路德维希的分析原本只是防御性的。他的确常常抑郁,但性格并不怪异。他不太喜欢陪伴,非常安静和孤僻,和兄弟姐妹关系不佳。但是他的社会适应性比较正常,学习也不错,其他方面也没有什么差错。他的分析一共进行了190次,治疗结束三年之后,这个看上去正常的男孩经历了本质上的变化,甚至不知道他曾进行精神分析的外人也发现了他的变化。例如,分析发现他不喜欢去剧院与电影院,与他严重抑制的求知欲有关,虽然他的功课还算不错。当这些抑制被移除之后,他心灵的疆域变得更加宽阔,智力上也有所发展。我们也分析了他强烈的消极态度,使他发展出多样的活动兴趣。他对兄弟们的态度也变好了,社会适应的能力也有所增长。这些改变和其他改变一起,使他成为一个更加自由、平衡和成熟的人。虽然这些改变可能并不具有决定意义,但它们引起了更深层次的改变,这对他未来的发展至关重要。随着他在日常生活中的态度变得更为活跃,他的性取向也发生了改变,异性恋倾向变得更强烈了,并且他也除掉一些可能会干扰未来性能力的障碍因素。并且我们发现,他的抑郁其实伴随着自杀的想法,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更加严重。他不喜欢陪伴的孤僻个性,来源于对现实的坚决逃离。深入分析显示,这些都只是这个孩子遭受的部分困难而已。就此我想指出,一个看起来正常的孩子可能经受着严重的困难(比如英格的案例)。这个分析经验来源于对日常生活的观察。有时我们会惊愕地发现,看起来很正常的人突然患上了神经官能症,或者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在那些没有患病的人中间,他们智力抑制和性抑制的程度,以及缺乏生活乐趣的程度,只有通过专业的精神分析才能被测量与评判,而对正常的成年人的治疗也印证了这一点。

有一次他在自由联想的时候,谈起要和朋友进行一次蒸汽船之旅,他觉得到这艘船可能会沉。然后他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火车季票,问我是否知道它什么时候到期。他说他不知道哪个数字指月份,哪个数字指日期。车票的“截止日期”象征着他的死亡日期,而和朋友的旅行则象征着童年时代(和弟弟/朋友)【德文原版中使用了模棱两可的斜线,作者的意思可能是指后来提及的一个年龄较长的朋友。——译注的相互**,这正是他罪疚感以及对死亡恐惧的来源。路德维希继续说,为了不弄脏已经包装好的盒子,他取出了里面的电池。然后他告诉我他是如何和弟弟把一个乒乓球当足球踢,并且说乒乓球不那么危险,不会伤到人的头,也不会打碎窗户。于是他记起小时候的一起事故,他被一个足球重重打了一记,昏了过去。他说他并没有因此受伤,但若是打到鼻子和牙齿,还是很容易受伤的。关于这次事故的记忆后来被证明是屏蔽记忆(screen memory),事实是有个年龄较大的男孩曾经**过他。乒乓球象征着他弟弟相对小而无害的阴茎,而足球象征着那个大男孩的阴茎。他将他与**他的那个大男孩的关系认同为弟弟与他的关系,他觉得自己伤害了弟弟,于是充满着强烈的罪疚感。他倒空电池盒、害怕弄脏盒子的行为,反映了他因污染和伤害弟弟而产生的焦虑,因为他把阴茎放到弟弟嘴里迫使他**,这是他和那个大男孩在一起时学来的。他害怕弄脏与伤害弟弟身体的恐惧,正是来源于他对弟弟的施虐幻想,而这又引发了更深的焦虑与罪疚感,指向的是对他父母的施虐**幻想。他以需要修复的蒸汽船作为象征坦白了与弟弟的关系,于是我们不仅得以借此了解他生命中的其他经历与事件,也能够走进他心灵最深处,了解他的焦虑所在。此外我还想指出,分析素材中丰富的象征形式,这正是青春期儿童分析的典型特征,所以我们也需要对这些象征作出相应的解析。

下面我再来谈谈青春期女孩的分析。月经**往往会引起女孩的焦虑。除了我们所熟悉的月经的意义之外,它还是一个外显的可见的符号,表示女孩内脏器官与体内的孩子被完全破坏了。所以女孩完全发展出女性气质,要比男孩培养出男性气质花更多时间,也会遭遇更多困难。遭遇的困难越多,青春期女孩身上的男性化特征就越强。另外有些案例里女孩的发展并不完全,只侧重于智力发展,性的发展与人格的发展仍旧停留在潜伏期,甚至一直持续到青春期后。在分析那些性格主动、喜欢与男性竞争的女孩时,我发现我们入手的素材与男孩的素材很类似。然而,男性阉割情结与女性阉割情结在结构上是有差异的。当我们进入她的心灵深处,接触到她的焦虑与罪疚感时,我们发现这些焦虑与罪疚感来源于对母亲的攻击性,并导致她拒绝女性角色,也影响了她阉割情结的形成。我们发现,正是她害怕身体被母亲毁坏的恐惧,导致了她拒绝接受女性与母亲的角色。这种想法与小女孩的想法非常类似。

我们分析的第二种类型的女孩,在性方面受到严重压抑,所以我们其实是从潜伏期分析切入的。我们常常会花很多时间讨论学校生活,讨论她想要做好功课取悦女老师的愿望,讨论她在针线活方面的兴趣。针对这样的孩子,我们必须使用恰当的潜伏期分析方法,渐进地消解她的焦虑,并释放她在幻想活动方面的压抑。当我们做到这一步,或部分做到这一步,女孩的恐惧与罪疚感会更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这种恐惧和罪疚感正是她维持女性角色的挡路石,也是性压抑的主因。而对于第一种类型的女孩,恐惧和罪疚感则更多导致了她对父亲角色的认同。

我们在那些女性角色占主导地位的青春期女孩身上也发现了焦虑的存在,它们比成年女性的焦虑显得更为严重更为尖锐。反抗与消极移情是这个年龄阶段的特质,所以迅速建立起分析情境显得尤为重要。分析显示,这类女孩的女性特质常常被夸大并外显,目的是为了将其男性情结带来的焦虑藏匿与伪装起来,而更深层的目的,则是为了掩饰她们对早期女性取向的惧怕。【参见琼·里维埃(Joan Riviere)《作为面具的女性气质》(1929)。

在这里我将介绍一个案例,此案例虽非前青春期与青春期的典型案例,但正好展示了这个阶段女孩的分析技巧,同时也指出了治疗中的困难。

十二岁的伊尔莎具有显著的精神分裂特征,人格发展也相当不健全。她不仅智力水平不及八九岁儿童,而且也没有同龄儿童该有的兴趣爱好。她在想象活动方面有非常明显的抑制。伊尔莎一点也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参加活动,唯一的爱好是以一种强迫式的毫无想象力的方式绘画,这一点我在下文中会详谈。她不喜欢有人陪伴,不喜欢散步与观察事物,对电影、戏剧等娱乐活动也很反感。她最主要的兴趣在食物上,如果不满足她,她就会暴怒与抑郁。她非常嫉妒她的兄弟姐妹,不是因为他们分享了部分母爱,而是在她的想象里,他们分享了更多母亲给的食物。她不仅对母亲与兄弟姐妹充满敌意,社会适应状况也不好。她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想要被爱被喜欢的欲望。她和母亲的关系特别糟糕,常常对她暴跳如雷,但同时她也依恋母亲依恋得过分。她在一家修女开办的寄宿学校待过两年,远离家庭环境也没有让情况有所好转。

在伊尔莎十一岁半时,她和哥哥发生性关系的时候被母亲撞见了。于是母亲记起来这好像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分析显示,她的确信是有依据的,并且被发现后,伊尔莎和哥哥的关系并没终止。

在母亲迫切的希望下,伊尔莎前来接受分析。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无条件顺从,加上对母亲的恨意与依恋,也是促成她接受分析的原因。一开始我建议她躺在沙发上进行自由联想。她的联想相当贫乏,主要在比较诊所的家具与她家里家具的区别,特别是她自己房里的家具。她是带着极大的阻抗离开的,并拒绝第二天再来分析,后来在她母亲的强烈要求下才勉强同意再来。根据我的经验,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需要迅速建立起分析情境,因为家庭的支持维持不了多久。第一次分析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伊尔莎手指的动作,在谈论家具区别时,她不断地用手指抚平衣裙的褶皱。第二次来的时候她比较的是茶壶,她说家里也有一个茶壶,只是没有诊所的好看,我就是这时开始对她解析。我对她说,她看起来在比较物体,但其实是在比较人;她是在把我或者她母亲和她自己相比,她感到自己不够好,因为她由于**感到愧疚,并且觉得**伤害了她的身体。她不断抚平衣裙的动作,意味着**以及修复性器官的尝试。【我做这方面解析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探究孩子刻意隐藏的事(例如**),而是为了更好地了解她。我是想要找到与**(或别的症状)相关的罪疚感的源头,从而减轻这种罪疚感。虽然解析遭到了她的强烈否认,但我还是看到了解析的效果,因为她呈现的素材增多了,而且也不再抗拒来做分析。然而,她呈现出明显的婴儿期特征,语言表达方面又有障碍,并且伴随着强烈的焦虑,所有这些都促使我转向游戏分析。

接下去的几个月,绘画占据了分析的主要内容,伊尔莎用圆规精确地作画,显然没有什么联想的成分在里面。她的主要活动是测量与计算物品的各种部件,这种行为里的强迫性特质变得越来越明晰。【事实上,伊尔莎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兴趣。她确实还算热爱阅读,但并不在意读的是什么书,读书主要是她回避现实的手段。经过缓慢与耐心的分析工作,我们发现不同形式与颜色的部件代表不同的人。她强迫式的测量与计算,被证明来源于她强迫式的求知冲动,即她希望探索母亲的身体,获知她肚子里孩子的数目,了解两性之间的区别等等。在这个案例中,她整个人格与智力发展的抑制是早期强烈的求知本能受到压抑造成的,她在反抗中拒绝了所有知识。在绘画、测量与计算的帮助下,分析有了很大进展,伊尔莎的焦虑也不再那么强烈了。所以六个月后,我建议我们重新尝试躺下分析的方法,她也这么照做了。她的焦虑再次变得强烈,但我随即又将它减轻。从那以后,分析的步伐加快了。由于伊尔莎的联想贫乏单调,所以在这方面我们没法保持与其他青春期儿童分析相同的进度,但随着分析的进行,我们越来越接近正常的标准。她开始变得想要让老师满意,想要得到好的评价,但是学习方面的严重抑制使她无法实现这个愿望。现在,她真正充分地意识到自己的缺陷所带来的失望与痛苦。在写学校的作业之前,她会哭上好几个小时,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成。如果在上学之前,她发现袜子有破洞她没有补好,她会变得非常绝望。分析时她总是一再把话题从课业方面的失败,引到她服饰或身体的缺陷问题。连续好几个月,她的分析总是围绕着学校生活故事,围绕着关于袖口、衬衣领子、领带和其他衣服部件的单调陈述——她总是说它们要么太长,要么太短,要么太脏,要么颜色不正等等。【参见福卢格尔(J.c.Flugel)的《服饰心理学》(1930)。

这个阶段的分析素材,主要来自于她课业失败的细节。【艾尔拉·夏普(Ella Sharpe)在《历史题材幻想》(1929)一文中描述了一个成人精神病患的例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从病人感兴趣的历史题材中获得分析素材,并以此为基础探究病人的深层心理世界。她因为不知道作文写什么主题好而不停抱怨,于是我鼓励她对该主题进行联想,这样的被动幻想(forced phantasies)【参见费伦齐(Ferenczi)的《论被动幻想》(1924)。对分析非常有益。对她来说,写作意味着对“无知”的承认,即她对父母**之事一无所知,也完全不了解母亲身体里面有什么。她心中所有与这基本的“无知”状态相关联的焦虑与反抗,被学校的课业所激活了。并且和其他孩子一样,对她来说写作代表着坦白,这便更加触及到了她的焦虑与内疚。例如,有一个写作的主题是“请描述一下选帝侯大街”【Kurfürstendamm是柏林的一条主商业街。——译注,这使她联想到商店橱窗、橱窗里的展示品以及她想要拥有的东西,比如她想要一个装饰得很漂亮的大火柴盒,是她和妈妈上街时看到的。她们真的进过那家商店,她妈妈还试过其中一根大火柴。她也想点一根火柴试试,却因为害怕母亲与售货员而放弃了。售货员代表的是父亲的形象;火柴盒及其内容物,和橱窗里的展示品一样,代表母亲的身体;划火柴则代表着父母**。因母亲在**时拥有父亲而产生的羡慕和攻击冲动,是她深层罪疚感的来源。另一个作文主题是“圣伯纳犬”。当伊尔莎提到这些聪明的狗如何救出快要冻死的人时,她开始抗拒分析。她后来的深层联想显示,她幻想中被埋在雪里的孩子,代表被抛弃的孩子。这说明了她之所以写这个主题困难重重,是源于对已出世和未出世的妹妹们的死亡渴望,以及她害怕母亲因此抛弃她的恐惧心理。而且,学校布置的每项作业,不管是口头作业还是书面作业,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坦白。她对数学、几何、地理等功课也有特殊的抑制,更增加了她的困难。【在我的论文《儿童力比发展中多学校的角色》(1923,《克莱因文集Ⅰ》)中,我就不同的学习领域讨论了抑制的意义。

随着伊尔莎的学习困难逐渐减少,她的整个性格发生了巨大变化。她的社会适应性增强了,能够和其他女孩交朋友,与父母及兄弟姐妹的关系也大为改善。她看上去与其他正常女孩无异,兴趣爱好也渐渐地接近同龄人。她的功课表现不错,成为老师们的得意门生,甚至可能还过于听话了。她的家人对分析的成功非常满意,认为可以就此结束分析了。但我不同意他们的看法。伊尔莎此时十三岁,生理上的青春期已经开始,但就心理而言,她很明显才刚刚成功完成到潜伏期的过渡。分析通过减弱她的焦虑与罪疚感,使她更好地适应社会,并在心理上迈入潜伏期。然而,尽管已达成了这些改变,在我面前的这个孩子仍然十分依赖,对母亲过度固着。虽然她的兴趣变得更加广泛,但是她基本上没有什么主见,表达看法的时候总要加一句“我妈说”。她希望取悦他人,关心自己的形象(以前她一点也不在乎),需要被爱与认可——这一切都源自她讨好母亲和老师的愿望,这同样也使得她想要比同学做得更好。她的同性恋取向还是占据主导,在她身上看不到丝毫异性恋冲动的迹象。

后来伊尔莎继续正常地接受分析,她不仅在上面提到的几个方面做出了重大改变,而且分析也影响了她整个人格的发展。我们对她的月经焦虑进行分析,这对她帮助很大。她过度依恋母亲就是焦虑和罪疚感导致的。伊尔莎仍旧会时不时对母亲大发雷霆,但是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少。进一步分析彻底揭示了她对母亲的那种原生的竞争态度,以及对她深深的恨意与嫉妒,因为母亲不仅拥有父亲的阴茎,还拥有他的爱。经过这样的分析,她的异性恋倾向增强了,同性恋倾向式微。直到此时,我们才真正迎来了她的心理青春期。在这之前,她既无法批评母亲,也没有主见,因为这些对她来说都意味着对母亲进行暴力的施虐攻击。对伊尔莎施虐幻想的分析,大大加强了她的自立性,这一点可以在她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中看出来。同时,她也能够更直接地反对母亲的意见,但这并没有造成特别大的问题,因为这对于她其他方面的进展来说只是个小毛病。经过了425小时的分析之后,伊尔莎与母亲之间建立了稳定、深情的关系,同时也建立了异性恋倾向。【分析两年半以后,尽管外部环境有诸多困难,她仍旧发展得不错。

我们可以从这个案例看到,女孩无法处理自己过强的罪疚感,导致她不能顺利过渡到潜伏期,也妨碍了她的整个发展。她的情绪被错置了,只能在暴怒中找情绪的出口;她对焦虑的修饰也走偏了。伊尔莎总是一副不快乐不满意的表情,既不知晓自己的焦虑,也不明白自己对自己的不满。分析有一个重要的进展,就是使她明白了自己的不快乐与自卑感,明白了自己对没有人爱的深深绝望,以及自己在无助中放弃了去赢取别人爱的努力。以前她对来自身边的爱与赞扬有一种明显的冷漠态度,后来却极度渴望着它们,使得她对母亲的特别顺从,这也是潜伏期的特征。在分析的后期,我们揭示了她强烈罪疚感与课业失败的深层原因,一旦她意识到了自己的病症,分析便容易多了。

早先我谈到伊尔莎与她哥哥之间的性行为。她的哥哥比她大一岁半,在我开始分析伊尔莎不久,我也开始治疗她的哥哥。对两个人的分析都显示,他们之间的性行为从童年早期就已经开始,一直持续到整个潜伏期,只是间隔期比较长,形式也相对缓和。值得注意的是,伊尔莎在意识层面上对此事无丝毫罪疚感,只是对哥哥表示厌恶。对她哥哥进行分析后,他完全停止了与妹妹的性行为,这反而激起了伊尔莎对哥哥更大的恨意。但在后来的分析中,随着她其他方面的变化,她开始对这件事产生了强烈的罪疚感与焦虑。【在第七章中,我们会从其他的角度更为详细地讨论这一关系。

我发现,伊尔莎处理罪疚感的方式具有反社会的人格特质,比如她拒绝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并且对身边的人充满敌意、常常反抗。在肯尼斯的案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类似的运作机制,他对别人的意见完全不在乎,并且极端缺乏羞耻心。我们甚至可以在正常但淘气的孩子身上观察到类似现象,只是程度上要轻一些。对各个年龄层孩子的分析显示,减轻他们的潜在罪疚感与焦虑,能够增强他们的社会适应性,增加他们的责任感——分析得越深入,社会适应性与责任感就越强。

这个案例也向我们指明了在女孩的发展过程中,哪些因素在成功过渡到潜伏期的过程中起着决定作用,哪些又在向青春期的过渡中起作用。像我们之前提过的那样,有的青春期女孩其实是处在她延长的潜伏期之中。通过对她们早期焦虑与罪疚感(源于对母亲的攻击性)的分析,我们不仅可以促使她们成功过渡到青春期,也能够帮助她们顺利进入成人世界,以确保她们女性化的性取向与人格特质能够得到完整的发展。

最后我想介绍一下在此案例中所运用的分析技巧。在治疗的前半段,我使用的是潜伏期分析技巧,而后半段使用了青春期分析技巧。我已一再提及,针对儿童发展的不同阶段,要运用不同形式的心理分析技巧。我想强调的是,对于所有年龄段的孩子,早期分析技巧都是基础。在上一章中我曾说过,我分析潜伏期儿童的基础技巧,来自于我为幼童开发的游戏技巧。而本章讨论的案例显示,早期分析技巧同样也可以用在很多青春期儿童身上。如果我们不能充分考虑这些青春期儿童行动与表达幻想的需要,不能小心翼翼地管理他们放纵自由的焦虑,不能够运用有足够弹性的技巧,那么我们在很多棘手的案子面前可能会力不从心。

在分析心灵的最深层面时,我们必须观察特定的情境。与修饰过的浅层焦虑相比,那些深层焦虑无论在质上还是在量上都要强大得多,所以我们必须对这些焦虑进行充分的管理。为了管理这些焦虑,我们要将焦虑带回它的源头,通过系统地分析移情情境来解决它。

在本书开头的章节中,我已经描述了在孩子很害羞或者对我很不友善的情况下,如何立刻开始分析消极移情。通过这种方法【参见第二章。,我们就可以在潜伏焦虑浮上表面、焦虑发作之前,及时对潜伏焦虑中隐藏的信号进行识别与解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必须掌握全面的知识,一方面必须知晓儿童早期阶段的焦虑反应,另一方面必须了解自我为了对抗这些焦虑而采用的防御机制。事实上,分析师必须掌握心灵最深层次结构的理论知识。分析师的解析工作,必须针对那些和大量潜在焦虑相关联的素材,并且必须让那些已经被激发的焦虑情境彰显出来。他必须建立以下关联:(一)潜在焦虑与其下特定施虐幻想之间的关联;(二)潜在焦虑与自我对抗焦虑的防御机制之间的关联。换句话说,为了通过解析解除病人的特定焦虑,分析师必须在曲折小径中探索超我的威胁、本我的冲动,以及自我为了协调超我与本我所作的尝试与努力。于是,解析便能循序渐进地,将被激发出来的焦虑内容带入意识层面。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分析师必须绝对杜绝在病人身上使用“非分析”的方式,因为只有避免对孩子使用教育或道德影响的手段,分析师才能触及心灵的最深层面。如果分析师用“非分析”的手段阻止了孩子的本能冲动,那么他也将不可避免地压制了他们的本我冲动(id impluses)。即便在分析幼童时,要深入接触孩子最原始的口腔施虐与肛门施虐幻想,也是一件艰苦卓绝的工作。

并且,通过对孩子的焦虑进行系统调节,孩子在两次分析的间隔期也不会积累太多焦虑,或者即便是分析提早中断,焦虑也会保持在可控范围内。如果遇到这样突然中断的情况,焦虑的确会暂时变得更加强烈,但孩子的自我会马上对它进行约束与修饰,甚至比分析之前做得更好。在有些案例中,孩子甚至能躲过强烈焦虑期的过渡阶段。【在很多案例中,我不得不在治疗三到九个月后,因为外部原因中断分析对这些孩子(三到十二岁之间)的分析。我发现与初来时相比,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显得没有那么焦虑不安了。在第二章中我业已谈过莉塔、楚德和鲁思的案例,这里我要介绍一个十二岁男孩的案例,他初到我诊室时很明确地认为有人给他下毒。六个月后,他不得不因出国而停止分析。那个时候他的整体状况已经有了好转,他怕被毒害的恐惧也减弱了。(在治疗结束后两年半,我再度听说他的近况时,他的进步还能得以保持。)而且在这些案例中,孩子们自己能感觉到病情好转了。虽然由于分析的中断,我们不能进一步治疗孩子的神经官能症,但据我判断,分析至少减少了孩子今后罹患精神病或严重的强迫式神经官能症的风险。我可以确定,我们在解决孩子心灵深层焦虑上跨出的每一步,即便多么微小,即便不能完全治愈他们,至少也能够给孩子的状况带来改善。

我已强调过青春期与儿童发展早期阶段之间的相似性,下面来简要谈一谈它们的区别。与潜伏期相比,在青春期阶段儿童的自我发展更为完全,兴趣更为成熟,这就需要分析师采用更加接近成人的分析技巧。对于某些特定的孩子或特定的分析阶段,我们可以求助于其他表征方法,但总的来说,在分析青春期儿童时,我们主要依靠的是语言联想,因为只有通过语言,这些年轻人才能够完全与现实建立起联系,并培养出正常的兴趣爱好。

基于这些原因,分析师在分析青春期儿童时,必须同时掌握成人分析技巧的全部知识。我认为对儿童分析师来说,成人分析技巧方面的训练,是掌握儿童分析特殊技能的基础。若非在成人分析方面做了大量工作,积累了足够经验,分析师是无法进入儿童分析领域,因为儿童分析在技术上更为艰难。为了在儿童不同发展阶段修正治疗形式的同时,又坚持分析治疗的基本原则,分析师不但要精通早期分析技巧,还必须对成人分析技巧融会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