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不求甚解”之我见(1 / 1)

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写道:“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正是这几句读书自况的描写,引得后世仁智互见,纷争不已,千载之下,仍莫衷一是。“不求甚解”之所以引来这么大的争议,乃至非议,源于中国传统的“字求其训,句索其旨。未得乎前,不敢求其后;未通乎此,则不敢志乎彼”,即考据式的读书方法。陶氏的颠覆反转乖离过大,难免被认为逸出了“正道”。再者,作为千古定评的诗文大家,怎么能开读书“不求甚解”的先例和滥觞?非议或遭批评也就在所难免。

笔者并不赞同对“不求甚解”一说的过度反应,愿置喙一辨,陈鄙管见。

第一,把握陶渊明的阅读观,需有整体眼光,不能抓其一点,窥斑蠡测,就据以推断或非议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生出以点带面之嫌。联系陶渊明的其他诗文看,“不求甚解”的观点并不能站住脚。如他在《移居》诗中说:“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说明他读书的态度是相当认真的,并非不求甚解的读书一族。换言之,读书“不求甚解”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恐并不确当。这就要从另一角度去推究“不求甚解”的要旨、真义。

叶至善认为:“‘不求甚解’历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读书只要略知大意就可以了,不必理解透彻;一种是‘不钻牛角尖’的意思。陶渊明的本意恐怕是后一种。”其实,笔者倒认为陶渊明的观点是两者兼而有之的。

就“略知大意”来说,陶渊明的不求甚解,是对两汉经学、魏晋玄学的反动,旨在殳除枝叶,达到提要钩玄,取其精髓的目的,是道家不拘形式、专注精髓的一种方法论。所以明代李贽在《四书评序》中赞扬说:“千古善读书者,陶渊明一人而已。”明代薛瑄也说过:“得意忘言,乃知读书不可滞于言辞之闲,当会于言辞之表。”“知大意”,亦可理解为把握整体的读书法。不一定事无巨细、意无轻重,全然详解穷究,博观约取、意会领悟就行了。一如民国冯煦所言:“诸葛之观大略,即贤哲识其大者;靖节亦非不解之谓,但不若今之琐碎浅陋,支离穿凿耳。”

就“不钻牛角尖”来说,读书当然要力求“逮意”,但并不等于非得钻牛角尖。清人黄黼说:“若古人字句险僻不亮,用意深晦不明者,可解则解,否则不求甚解。盖读书贵得大意,此古人所谓善读书也。”读书不是考据训诂注经,追求无一字无来历。那样不免迂腐浅陋,有死读书、读死书之嫌。读书重在领会精神实质,而不必咬文嚼字,为书中的个别字眼或一两个句子耿耿于怀、死磕较劲。这是读书的灵活性和智慧的体现。何况,学海浩瀚,书山崇峻,这样的读书观早已落伍,跟不上时代需要了。

再联系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前后文看,显然陶渊明更专注于“意会”感悟,而非过分拘泥于字句的“甚解”。一则读书的方法不止一种。透彻深入的理解,字字交代清楚,句句理解明了的“甚解”,只是其中一种,不必非要都去“甚解”。二则“甚解”并非目的,只是手段,“意会”才是目的。一般来说,能“甚解”的,自然可能已意会(读死书的人除外),但倘若无须甚解,已然意会,岂不效率更高?这样的跨越式阅读,这样的凭直觉、顿悟,超越“甚解”,直取其意,直契题旨的阅读,岂不是更高的境界?达到这样的境界还有必要纠结于“甚解”与否或不“甚解”的弊端吗?这就是得意忘言,得鱼忘筌。

读书真的没有必要文文求甚解,处处明确义。意会领悟,是比“甚解”更高的一种读书境界。“甚解”是落实在字句上的明了,“意会”是整体感悟上的通达。意会不拘泥于字句,而着眼于对意义、思想的整体把握、心领神会。这种整体阅读取向,这种“跳出来”的意识,是深得读书要义且难能可贵的。

第二,读书会意也是有层次的。一般的会意也就是理解、领悟文本表达的意思。陶渊明的会意恐怕并非停留在这个层面,不然,“好读书”的他也不至于“欣然忘食”。是的,对陶渊明这样眼光很高的大家,庸常的见解、凡俗的思想、一般的观点,是入不了他们的法眼的,或者说他们是不屑的。能令他“欣然忘食”的“会意”,必是领会到了独到的思想、创意的见解,“领悟”到了高超的意蕴、卓异的智慧。这是读书人刻意寻求的东西,而且层次越高的人,这样的发现会越少。而一旦发现这样的精神风景、思想真谛,他们自然欣然忘食,抑或乐不思寝。因为这意味着原有的视界被再次打开,既成的思想获得了有效的进补,旧有的认知又找到了新的突破点。它意味着读者又提取到了别人思想的精华,使自己的思想得到了淬砺、丰富、滋补、完善;更意味着读者写诗作文,又获得了新的启迪和感悟,找到了灵感和切入点,佳诗妙文援笔可待。这样的“会意”所得,真是“不乐复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