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
布伯认为,“我—你”关系先行于“我—它”。“关系是最原始的”(In The Beginning Is Relation)。“原始人的语言”“主要指示一种关系之整体”[1]。这也就是说,人在认识到自己是“我”而与“它”分离之前,本来是生活在“我—你”一体的关系之中的。人生之初,本无自我意识,人一旦意识到有我,他就进入“我—它”的范畴之中,把自己当作主体,把“它”当作对象或客体。例如当我说“我看见树”时,这就意味着我有了以树为对象的知觉,意味着有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限隔”(the barrier between subject and object)[2]。如果可以借用陆象山的语言来说,这就叫作“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3]。“宇宙不曾限隔人”在这里是指“我”本与“你”处于一体关系中,“人自限隔宇宙”是指人因意识到了自我而产生了主客间的“限隔”。
和布伯把“我—你”的一体关系看成先于“我—它”的基本思路一样,在西方现当代哲学家和神学家中,把超主客的统一体或者说(人与世界的)融合体作为自己思想的最高原则,几乎成了主导的思潮。尼采大力反对主体与客体的概念,强调主客融合的“酒神”状态;海德格尔贬低主客关系的思维模式,主张人与存在的“契合”;雅斯帕斯(Karl Jaspers,1883—1969)把存在分为可以客观化为客体的领域、生存的领域(即不能作为客观对象的领域)和超主客的领域,即“大全”的领域,“大全”的领域最高;马塞尔(Gabriel Marcel,1889—1973)区分“神秘”的领域与“问题”的领域,后者可以客观地从外部去考察研究,前者则主客不分,只能从内部去亲身体验,主客的僵持对立应由二者的融合、交流来代替,俾能超越自我中心;梯利希采取了海德格尔的基本思路,认为自我寓于他所属的世界之内,主体—客体模式以存在的基本结构“自我—世界”为前提,所以他明确断言,与主体对立的客体不能成为最高的、终极的东西,真正终极的东西只能是超越主客关系的;如此等等。姑无论这些人有的把超主客的统一体引向审美意识(如尼采),有的引向宗教与审美的结合(如海德格尔),但他们把超主客的统一体视为高于主客关系的东西,则是一致的。
2.人“不能死于”“我—它”公式而不悟
人有了自我意识,进入“我—它”范畴或“主客关系”,这难道是“我们命运的悲哀”吗?这种悲哀“起源于最早的历史”吗?布伯对这个问题做了明确的回答:“是的,就人的有意识的生活起源于最早的历史来说,诚然如此。但有意识的生活正意味着宣告人的自然形成。”[4]这也就是说,人进入自我意识,进入“我—它”范畴,乃是人生之必然。而且,人不能没有“我—它”或“主客关系”而生活,只有可供使用的物或对象才养活着人,使人得以生存。但是布伯强调,人不能“死于”“我—它”范畴而不悟,人只有以“仁慈”之心关心他人他物,从而超越“我—它”范畴,进入“我—你”的一体关系中,人才能被理解,人与他人他物才不是异己的。[5]诚然,“这种态度无助于维持你的生存”,“但只有它才可以帮助你瞥见永恒”[6]。“人不可能生活在单纯的现在(按:指“我—它”范畴——引者)中……但人可能生活在单纯的过去(按:指“我—它”范畴——引者)中。……我们仅仅需要以经验与使用填满[生活中的]每一刻,但这样的时刻会停止发光发热。”“没有‘它’,人不能生活,但仅仅靠‘它’来生活的人不是人。”[7]一段多么透辟平实而又多么惊心动魄的警世之言!对于我国当前那些一味痴迷于实用,只知“以经验与使用填满生活中每一时刻”的人来说,难道不是一付极其有效的清醒剂吗?
[1] Martin Buber,I and Thou,p.18.
[2] Ibid.,p.23.
[3] 《象山全集》卷一。
[4] Martin Buber,I and Thou,English Edition by Charles Scribner's 1958,p.23.
[5] Ibid.,p.32.
[6] Ibid.,p.33.
[7] Ibid.,p.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