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黑格尔哲学的“公开性”的不彻底性
黑格尔所谓哲学的“奥秘性”和“公开性”的关系问题实际上是讲的无限性和有限性的关系问题。有限的东西总是在自身之外尚有他物与之对立,有他物限制着它自身,常识与知性只看到事物的有限性,而黑格尔则认为哲学正是要把常识和知性的观点“颠倒”过来,看到任何一个有限的东西不单纯是与他物对立的“自在的东西”,而且是构成自身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有限的东西在他物中仍然保持在自身中,主体在客体(对象)中仍然保持在主体自身之中,这也就是黑格尔所用的一个术语:任何一物不仅是“自在的”,而且是“既自在又自为的”[1],这也就是主体与客体的同一,而这种同一性正是黑格尔所崇奉的精神的无限性。有限性讲的是一物与他物、主体与客体的相互调和、相互统一。从有限性的眼光来看,无限性是奥秘的,哲学正是要尊崇这种“奥秘性”。但黑格尔强调,无限性只有通过有限性才能实现,对立面的同一性或主体与客体的同一性只有通过它们的对立性、矛盾性才能实现。正因为如此,哲学的“奥秘性”,或者说无限性的精神,在黑格尔看来并不是远离人的有限性精神而高不可攀的,它对有限性的精神(人)来说是可及的、“公开的”。黑格尔哲学的辩证性正在于他主张哲学要“超越”有限以达到无限,但必须在有限性中、在对立的东西中实现这种超越;精神的无限性具有“绝对否定性”的内在动力,能不断地否定有限性,所以离开了有限的东西,就没有可以超越的东西,离开了对立的、矛盾的东西,就没有可以调和、可以统一的东西。这就是黑格尔所提倡的超越之路。
但是,黑格尔毕竟是一个传统的形而上学家,他在《精神现象学》最后一章《绝对知识》中明确宣称,精神现象学在经历了一条漫长曲折的对立矛盾的有限性和克服这种有限性的过程之后所达到的“纯粹概念”,是“把时间消灭”了的,或者说是“扬弃”了“时间形式”的,“时间是作为自身尚未完成的精神的命运和必然性而出现的”[2]。这就表明黑格尔最终仍然主张有一个超出时间之外和之上的、从而超出有限性之外和之上的无限性概念,它是有限的东西所不能企及的。这样,黑格尔所谓哲学的“公开性”就毕竟不免遭功亏一篑之讥,反对超越形而上学的黑格尔最后还是陷入了超越形而上学。即使在《哲学全书》中黑格尔强调了“纯粹概念”的“外化”与“回复”,强调了“纯粹概念”与自然和人类精神的不可分离的结合,但《哲学全书》的最高环节、精神哲学的最高阶段“哲学知识”又回到了“纯粹概念”,即回到了超出时间之外和之上的领域。这样,黑格尔哲学的最后目标就仍然具有“奥秘性”,他的哲学的“公开性”是不彻底的。
2.哲学的“公开性”的彻底性在于从在场到不在场的超越始终不脱离时间和有限的现实
如前所述,现当代人文主义思潮的哲学家大多反对黑格尔的超时间、超现实、超有限性的概念哲学,认为那是一种“在场形而上学”,他们主张现实世界是在时间之内的,所谓超出时间之外和之上的概念王国是抽象的。他们从根本上打破了以黑格尔为代表的主客关系的传统框架,倡导一种超主客关系论,海德格尔所讲的“此在与世界”的关系就是这种超主客关系论的一个典型,他认为人与世界是融为一体的,人并不是作为主体而在作为客体的世界之外的,人乃是一向寓于世界之中。这种人与世界交相融合的一体不同于黑格尔所谓作为主客同一的一体:黑格尔的主客同一体如前所说,最终是超出时间之外和之上的纯粹概念,现当代哲学所讲的人与世界交相融合的一体始终都不超出时间之外和之上;黑格尔的主客同一的一体与现当代哲学所讲的人与世界交相融合的一体都可以称为无限,但它们是两种不同意义的无限,前者是一个超时间的最完满的概念,即黑格尔自己所主张的所谓“真无限”,后者是在时间之内的无穷进展,即黑格尔所贬称的“坏无限”。我以为黑格尔所主张的“真无限”归根结底是抽象的,而他所贬低的“坏无限”倒是现实的、具体的。我们应该倡导在时间之内无穷进展的无限性和一体性。[3]时间之内无穷进展的无限性在现当代哲学的观点看来,也具有一体性,因为任何一个在场的东西和不在场的、然而同样在时间之内的无穷多样、无穷进展的东西是一气相通的,中国哲学所讲的“万物一体”,也是这样一种具有无穷进展意义的一体,而不是超时间的“纯粹概念”。
然而,要达到这种与时间之内无穷进展意义下的无限性相结合的“万物一体”的“奥秘”境界,却也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从而使哲学具有彻底的“公开性”。黑格尔的超时间的“真无限”和“主客同一”的概念使他的反传统形而上学的哲学特性功败垂成、功亏一篑;但批判了他的最终失足之处,转向现当代哲学的“万物一体”观(借用中国哲学的术语)之后,如果能进而把黑格尔所强调却未能贯彻到底的无限必须通过有限、忍受有限、忍受对立矛盾的思想加以吸收和发挥,哲学的“奥秘性”和“公开性”将会结合得更加紧密。中国传统哲学所讲的“天人合一”或“万物一体”,尽管各家的说法不一,但不同程度地都有待于阐发“公开性”。西方现当代哲学的人文主义思潮经历了欧洲长期的主客关系思维方式的洗礼,其所提倡的哲学最高境界是包含有限性和主客的对立矛盾在内的,但由于它的注意力重在批判黑格尔的超越形而上学,因而对黑格尔关于无限必须忍受有限、忍受对立矛盾才能超越有限的思想未能充分发挥和发展。
我们反对传统形而上学的超越,但并不反对任何意义下的超越。传统形而上学要求超越到超出时间以外和以上的概念王国的领域,我们所讲的超越则是超越在场的东西进入隐蔽在其背后的不在场的东西,这些不在场的东西同样是在时间之内的具体的东西。在场的东西总是有限的,而不在场的东西是在场的东西的根源,它们是无限的,这里的无限是无穷无尽、无穷进展之意。我们所讲的超越就是超越有限进入这种无穷无尽、无穷进展的无限广阔的天地。我们所讲的超越,既意味着不停留于当前的东西,又仍然在现实的世界里,这种由超越所到达的无限才是彻底地与有限不相分离的。黑格尔批评他所谓“坏无限”实际上还是有限之物,我们则认为黑格尔所批评的正是我们所赞赏的,因为现实的具体的无限正是有限之物的无穷延伸和扩展。黑格尔最终对康德的警告置若罔闻,以为鸽子要想飞得更高就得摆脱时间和有限性的空气阻力,我们则认为鸽子始终只能在时间和有限性的空气里飞翔,而时间和有限性的空气所拥有的空间是无穷无尽、广阔无垠的。
根据以上所说,我以为,现实的超越之路就在于一丝一毫、一时一刻也不脱离时间和有限性,要勇敢地面对和忍受时间和有限性的磨炼,体悟到在场的东西是与不在场的无限性结合为一的,从而进入一种“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高远境界。
[1] John Sallis,Delimitations,p.52.
[2]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26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
[3] 参见本书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