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统一天下后,南北合一,然后就是繁荣昌盛的大唐了。入了隋唐,许多塞外与西域的饮食习惯便被引入中原了。
先前西晋时已经流行过外来的羌煮与貊炙——前者是水煮鹿头,后者是烤全羊——到唐时,中原与西域来往密切,胡食更流行了。
李白的诗里很热闹:“烹牛宰羊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但这未必是真的,因为到唐朝牛还是不能随便宰的。
唐朝开国不久后有个故事:天下初定,唐太宗规定朝廷官员到地方不能吃肉,免得打扰下面。名臣马周去地方时吃了鸡肉,被举报了。唐太宗为了护马周,当即表示:我禁御史食肉是恐州县花费大,吃鸡怎么啦?行,鸡都不算肉
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后来有段时间,武则天规定,不只是牛,别的动物也不能宰。
宰相娄师德下去巡查,宴席间有人端上来一盆羊肉。下面的官吏解释说:“羊不是我们杀的,是被狼咬死的。”既没杀羊,便不算犯禁。接着又端上来一盆鱼,下面解释:“这鱼也是被狼咬死的。”
娄师德是个修养极高的人,“唾面自干”这成语就是打他身上来的。他曾向朝廷推荐狄仁杰,却毫不居功。这本来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但看下面这么忽悠他,也忍不住了:“真是骗人都不会骗,你好歹说这鱼是被水獭咬死的呀!”
后来左拾遗张德得了个男孩,欢天喜地,私宰了一头羊宴请宾客。宾客中有个小人叫杜肃,吃了羊肉后过河拆桥,偷偷将张德告了。
次日,武则天向张德道贺:“生儿子啦,好哇!羊肉从哪儿来的呢?”张德吓得魂不附体,但武则天接着道,“我禁止私宰,是好是坏难说;但你请客人可得看准了。”随即当场抖出杜肃的状文来,这事就算过去了。这事细想大快人心,大概杜肃的小人嘴脸从此就暴露了。武则天自知禁屠不太得人心,所以也没当回事。
如此看来,当时的禁屠和唐太宗的禁食肉一样,没禁死,只是意思意思。
这两件事一合,还能得出一个结论:唐朝人还是爱吃羊肉啊。
当时唐朝人吃羊,生、熟都有。生吃则吃羊肉脍,将肉切薄用胡椒调味;反正西域与大唐来往密切,不缺胡椒。复杂的吃法,就是所谓的“浑羊殁忽”。按《太平广记》的说法,将鹅洗净去内脏,把用五味调和的肉丁糯米饭装入鹅腔,再处理好一只羊,将鹅装进羊腹后烤全羊;羊肉熟了,开了肚子取出鹅来,只吃其中的鹅。
这吃法复杂又奢华,若非富贵人家,想都不敢想。因为按唐朝《卢氏杂说》的记载,别说羊了,连仔鹅都值二三千钱呢。
多年后元朝忽思慧在《饮膳正要》里说,将鸭子处理干净后放在羊肚里烤,是为烧鸭子。我觉得此做法的源头就在这个“浑羊殁忽”里。
周星驰的电影《食神》开头有个乾坤烧鹅,是将禾花雀塞进烧鹅肚里烤熟。也是这种做法,算是艺术来源于生活?
除了羊肉,唐朝还有别的美食。
诗僧寒山写好吃的,曰:“蒸豚揾蒜酱,炙鸭点椒盐。去骨鲜鱼脍,兼皮熟肉脸。”
蘸蒜泥的熟猪肉、蘸椒盐的烤鸭、新鲜去骨的生鱼脍、带皮的羊脸肉,这几样搁今时今日听着都好吃,唐朝人已经吃上了。
羊当然不一定得空口吃。按李德裕所著《次柳氏旧闻》的说法,一天唐玄宗吃烤羊腿,让太子李亨负责割肉。李亨一边割,一边用饼擦刀上的羊油。玄宗看着有些不快,大概在想:怎么拿饼当抹布?浪费!回头看到太子把沾了羊油的饼慢慢吃了,玄宗很高兴,夸太子:“就该这么爱惜!”
唐玄宗与饼的故事非此一则。安史之乱时,玄宗西出长安,一时没吃的,杨国忠跑去市集买到胡饼,回来给玄宗吃。这个细节说明胡饼当时真是遍地开花,唐玄宗也的确吃得惯。
《旧唐书》与《新唐书》都说:“贵人御馔,尽供胡食。”隋唐贵族对此很有心得,而唐朝的吃法也确实国际化。
当时另一种流行的饼乃毕罗。
后来清朝姚元之所著《竹叶亭杂记》认为,毕罗就是后世的饽饽。明朝杨慎在《升庵外集》中也认同这一点。
饽饽是黏米所制,大概毕罗也是如此。但唐朝的毕罗是有馅儿的,奢华的有蟹毕罗。甚至传说晚唐将军韩约还会做樱桃毕罗和醴鱼臆(甜鱼胸),那是真会享福,而且口味似乎很甜。
除了仍流行的汤饼、索饼,唐朝人吃面还有其他花样。
《唐六典》曰:“太官令夏供槐叶冷淘。凡朝会燕飨,九品以上并供其膳食。”夏天供应槐叶汁和粉制作的冷面。
杜甫曾写诗赞美:“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
大夏天吃碧鲜凉面,经了牙齿,比雪还冰,吃着烦恼一扫而光,的确美好啊。
说到杜甫,他老人家的诗被称为“诗史”,所以其笔下写吃之作,当可作开元天宝之际的饮食教科书。
在《赠卫八处士》里,杜甫写道:“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布好酒浆,吃黄粱米饭;趁着夜雨,剪了韭菜来吃。春天的韭菜吃起来嫩而无怪味,挺好的,也很合之前周颙“春初早韭”的口味。妙在这里是夜雨剪春韭,大概当时韭菜种植还挺普遍,冒雨去剪,吃现成的。
看到杜甫所谓的黄粱,不禁想到著名的“黄粱一梦”典故也出自唐朝。主角卢生是在客店里一梦黄粱的,大概唐朝旅途中的饮食也比先前的发达,客店里已有黄粱米饭了!
如果你还记得之前两汉之际吃个粱肉就算富贵子弟,大概可见出物质条件确实在进步。
杜甫也不尽是那么朴素的。《丽人行》里有所谓“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色彩艳丽无比。当时唐朝与西域来往密切,吃驼肉大概也不算奇怪。
杜甫好像很爱吃鱼,有“白鱼如切玉,朱橘不论钱”,又有“呼儿问煮鱼”。他看见人家切鱼脍,特别来劲儿:“豉化莼丝熟,刀鸣脍缕飞。”
莼菜切丝,鲈鱼切片,声音响动,刀刃如飞,煞是热闹。这一顿莼丝鱼脍,显然是张翰爱吃的莼鲈了。
杜甫另一次吃鱼脍时写道:“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偏劝腹腴愧年少,软炊香饭缘老翁。落砧何曾白纸湿,放箸未觉金盘空。”
去了鱼骨,切成鱼脍,配上青葱,加上香粳米饭,美得很。
同样是吃鱼脍,李白也写得很热闹。人家请他吃汶鱼,他就写“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肌花落白雪霏”。因为汶鱼算赤鳞鱼,所以色彩红白相间,很是华丽。杜甫喜欢李白,李白喜欢什么,杜甫往往会有类似兴趣。李白住在五松山下荀媪家,写诗:“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杜甫也写:“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雕胡饭就是菰米饭,也就是南方鸡头米。
这里又得说一嘴唐玄宗了。
后世有个传奇艳闻,说唐玄宗跟杨贵妃调情,说她刚出浴的胸部是“软温新剥鸡头肉”。安禄山凑趣,立刻连一句“滑腻初凝塞上酥”。
这事情未必是真的,但唐玄宗一个陕西人说出江南鸡头米,安禄山一个北方粟特人说出酥酪,一个场合里同时提到江南、塞北,也可见当时唐朝地域之广阔、物产之丰饶。
当然,说到杨贵妃,我们都知道她人在长安,却吃得到南方的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类似的南北物产合一细节,白居易的一句诗道得好:“稻饭红似花,调沃新酪浆。”红米稻饭产于南方,酪浆来自塞外。先是开辟京杭大运河,又大唐一统天下,更与西域交往频繁,大概类似南、北、东、西的食俗也可以一桌见了。
先前南北朝时孝文帝问王肃那句“羊肉与鱼羹何如?茗饮与酪浆何如?”还算南北饮食有别,在唐朝却无此麻烦了:酪饮、稻饭、鸡头米、酥酪、荔枝都可以出现在一个场面里。
当然,那会儿也有些奇怪的做法。后来宋朝的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大业中,吴郡贡蜜蟹二千头……大抵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鱼蟹加糖蜜,盖便于北俗也”。
大概隋朝已经有南咸北甜的说法?可是这个鱼蟹用糖蜜,想起来还是风味妖艳。
白居易在诗中提到了稻饭,话说,唐朝还有琳琅满目的各色米饭。
上文说过杜甫热爱“槐叶冷淘”,其实类似用树汁调味的主食,他还爱青精饭,那是乌饭树叶汁做的饭。杜甫有所谓“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唐敬宗爱吃一种清风饭。夏日盛一碗水晶饭(大概是晶莹剔透的米饭),撒了冰片和乳制品,放进冰窖里冰透来吃。起名清风饭,大概是夏日吃这个比较凉快。
上面这些听着似乎都很清淡,当然也有油水足的。
段公路在《北户录》中说过一种团油饭。说在南方富家,当产妇产后三日、满月,以及孩子周岁时会吃团油饭:将煎虾、烤鱼、鸡、鹅、煮猪羊、鸡子羹、灌肠、蒸肠菜、粉糍、蕉子、姜、桂、盐豉之类埋在饭里面吃。
我觉得这规格像是一份丰盛的杂拌饭,大概可以看作广式炒饭的前身。
世传李白醉写吓蛮书,要高力士给他脱靴,正史无载。但唐玄宗前后给他调羹倒是真的。《新唐书》谓:“帝赐食,亲为调羹。”调和羹汤是我国食客的传统技能。
唐宋之间,宫廷与民间都饮屠苏酒。不用问,又是益气温阳、祛风散寒、避邪除祟的好东西。世传是华佗所创,孙思邈热情推荐,最后宫廷里也觉得好,一起喝上了。妙在屠苏酒喝起来颇为别致:少年者先饮,因为过了一年,年轻者“得岁”;年老者后饮,因为又老一年,老人家“失岁”。又是仪式感。
汉魏六朝间,过年该吃五辛盘。五辛者,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是也。大概这些辛辣的风味,与屠苏酒有类似的作用。
唐人流行吃馄饨,而且馄饨还做出了品牌。
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记:“今衣冠家名食,有萧家馄饨,漉去肥汤,可以瀹茗。”
这里体现了两个细节:其一,当时的馄饨汤也说肥汤,应该是油润润的;其二,段先生夸奖汤好,滤去肥油后还能拿来泡茶——是,唐朝开始流行喝茶了。
段成式有一句话极能体现唐朝饮食的兼容并包:“无物不堪吃,唯在火候!”只要火候对,什么都能吃!
魏晋时,喝酒自带名士风范。到唐朝,李白那些饮酒名诗更将饮酒的逸兴遄飞之美推到极限,杜甫则补上了《饮中八仙歌》:“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酒除了避世,也多出了豪迈之态。
而自饮料中寻找超世之乐,不只靠酒了,茶也有了类似意味。
唐时张载有诗句“芳茶冠六清”。“六清”就是上古那些饮料。《广雅》则说喝茶“其饮醒酒,令人不眠”。所以先前三国时,孙皓还许臣子以茶代酒。
唐朝人喝茶,还不同些。
众所周知,茶圣陆羽著有《茶经》,其中将如何制茶说得明白:二月、三月、四月间,采到鲜茶,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行了,就成茶饼了。
待要喝时,将茶饼在文火上烤香,碾茶成末,滤去碎片,煮水,调盐,投茶,三沸时加水止沸。煮罢,分茶,趁着“珍鲜馥烈”时喝。茶叶碾粉,煮热加调料,一起下肚。
与现在人们日常喝的泡茶不同,但唐朝人喜欢。唐德宗煮茶时喜欢加酥、椒,“旋沫翻成碧玉池,添酥散作琉璃眼”。好吃就是了。
当然,后世闲适的饮茶之风在唐朝也有了萌芽。白居易作《食后》曰:“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举头看日影,已复西南斜。乐人惜日促,忧人厌年赊。无忧无乐者,长短任生涯。”
这份闲适与陶渊明的《饮酒诗》有共通之处。大概到唐朝,之前沉醉酒乡的才子们也开始从茶饮中找闲适了——当然,还没明朝那般争奇斗艳。
卢仝有诗《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其中写道:“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这是说唐朝茶末煮出了绿色,茶碗面上凝了汤花。
此后的一段极有名:“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喝茶,都喝出飘飘然神仙之概了。唐朝饮食文化大概有两个妙处。
之前南北朝时,乱世割据,大家得习惯自制自食;隋唐之后,南北合一,天下大同,又多与西域往来,饮食文化也国际化了,多了兼容并包的异域新奇之美。
无论是唐玄宗的胡饼、羊腿,还是杨贵妃的长安荔枝,甚或白居易的稻饭、酪浆,都带出一种昌盛、融合的喜悦。
这方面的典范是唐代韦巨源的“烧尾宴”菜单。话说,唐朝一度流行过“烧尾宴”,新官上任或官员升迁时拿来祝贺。至今最有名的,便是韦巨源的烧尾宴留下的部分菜单,据说菜品多达五十八种。
其中,面点有巨胜奴(蜜馓子)、婆罗门轻高面(蒸面)、甜雪(蜜饯面)、曼陀样夹饼(炉烤饼)等,菜肴则有光明虾炙、羊皮花丝、雪婴儿、小天酥等。大概虾、蟹、蛙、鳖、鸡、鸭、鱼、鹅、猪、牛、羊、兔、熊、鹿、狸都有了。
菜名中的“曼陀样”“婆罗门”字样显出域外风情,“雪婴儿”是用青蛙蘸豆粉煎成的,真会起名字。至于其他羊油牛肠之类的花样,也显出西域饮食的影响。
另一种妙处在于文化交融后,诗歌逸气,带出了一套自然清爽的审美:杜甫喜爱槐叶冷淘,卢仝喝茶要通仙,都在暗示天才文人们在饮食中发现了绿意盎然、富有自然趣味的另一番天地。而且,还没有像后来高濂那样,养生已到挑剔的地步。
当然,物质极大地丰富后,吃得太好了,难免要搞得奢华一点儿——还不是韦巨源烧尾宴那番奢华。
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连同他兄弟张昌宗,都有些奇怪的爱好。他们大概知道自己出身不够正,早晚必要完蛋,所以都过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当然,关于他们的传说也确实多。
《朝野佥载》说,张易之发明过一种奇怪的吃法:在铁笼内放置鹅、鸭,铁笼周围烧上火炭;铁笼内放一个铜盆,盛着五香调料汁,鹅、鸭受不了炭火煎熬,渴了就喝滚烫的五味汁;如此时间一长,鹅、鸭烤熟,羽毛脱尽,还吃透了调味汁,很是鲜美。
这个听来似乎有理,但不经开膛剖肚、去毛处理的鹅、鸭,这么折腾真好吃吗?
无独有偶,传说张易之的兄弟张昌宗也发明过奇怪的玩法:捆一头活驴,架起一口锅,锅里煮汤;现切驴身,用汤浇熟一块肉,切下来吃。
这两个故事对照起来看,很让人怀疑究竟是哥儿俩比较变态,还是后世编派来假托在他们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