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以降,就是三国两晋了。
上文说到廉颇一顿饭能吃一斗米,樊哙能当着项羽的面吃“生彘肩”,这都是胃口好的。
三国时,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在五丈原与司马懿对峙。司马懿闭门不出,被诸葛亮送了女衣也忍辱不动,却问使者诸葛亮食量如何。使者答说诸葛亮一天吃数升。
《晋书》中的描述更细,说诸葛亮一天吃三四升,而且事必躬亲,什么都管。司马懿听后很高兴,觉得诸葛亮吃得少,管的事情多,肯定活不长!
一天吃三四升,确实很少。廉颇一顿吃一斗米,够诸葛亮吃三天。
还是三国时,邓艾建议在淮南屯田时说三千万斛粮可够十万士兵吃五年。按此计算,则一个士兵一年约吃六十斛粮。
大概当时一斛等于十斗,一斗等于十升。一个士兵一年吃六千升,一天合十六升。当时魏国给老人发口粮,“给廪日五升。五升不足食……”所以,诸葛亮一天吃三四升,确实很少。
魏晋时有汤饼,即把饼放在汤里煮,类似于今日的面片汤。成语“傅粉何郎”讲的就是与汤饼相关的故事:魏晋大名士何晏面色雪白,魏明帝很好奇,怀疑他敷了粉,于是大热天请他吃热汤饼,然后盯着何晏看,看他出汗后粉会不会掉下来。汤饼后来发展成了索饼,也就是面条。
当时还有蒸饼。晋朝还有一位姓何的名人,叫作何曾。他家里的厨子极好,好到他都不肯吃别家的东西。何曾挑剔得很,吃蒸饼“不坼作十字不食”——蒸饼要发得好,裂出“十”字纹,他才肯吃。当时的蒸饼大概类似于现在的白馒头。
晋室南渡之后,江南农业大为发达。于是魏晋南北朝时吃稻米的人变多,稻米的产量也变得稳定,甚至可以拿来支付官员的俸禄。
陶渊明当彭泽县县令时,每月发米十五斛,相当于一日发五斗米。陶渊明后来决定归隐,才有所谓的“不为五斗米折腰”。
发了米,当然得煮饭。美食文化发展了,吃米饭就有了不同口味。
《世说新语》里有这样一个故事:吴郡人陈遗是个孝子,在外做官。他母亲爱吃锅巴,陈遗便总备着一个口袋,每逢煮饭便存下锅巴,回家时带给母亲吃。后来逢贼乱,陈遗未及回家便从军作战。后军队溃散,纷纷逃入山林,大家都没吃的,只有陈遗靠那袋锅巴活了下来。
算是孝子有好报吧。反过来想:当时吃米饭的口味已经比较多样,都有爱好锅巴的人了。
吴郡还有个因“除三害”闻名的周处。他写过一本《风土记》,其中记载:“仲夏端五,方伯协极。享用角黍,龟鳞顺德。”端五就是端午,角黍就类似于现在的粽子。
南北朝时,包着吃的不只是粽子,大概那时已有饺子和馄饨。根据北齐《颜氏家训》的记载“今之馄饨,形如偃月,天下通食也”,那时天下人应该都能吃到馄饨了。
可见谷物产量大了,食品的品种也丰富了!
《三国演义》里记载了一个传说:诸葛亮七擒孟获,平了南蛮后班师回朝,在泸水受风浪所阻,无法渡河。孟获说这是战死冤魂所为,须拿四十九颗人头来祭(有点儿土匪路霸的意思)才可平息风浪。
丞相上知天文,下明地理,发明个木牛流马、十矢连弩都是翻手之间的事,何况区区妖鬼?诸葛亮随便拿点儿面团,在里面包点儿牛、羊、猪肉,再写篇祭文,就把鬼们哄走了。
这裹了肉馅的面团从此就叫“馒头”了。按现在的标准,这玩意儿该叫包子吧?
倒是何曾爱吃的那个裂出“十”字纹的蒸饼,才像现在的白馒头呢。肉食与鱼类,那是永远受欢迎的,尤其是鱼脍。
东汉末年的陈登——曹操和刘备都欣赏的湖海之士——就是因为太爱吃鱼脍,得了寄生虫病。
《世说新语》里说,西晋文人张翰见秋风起,想念吴中家乡的鲈鱼脍和莼菜羹,感叹人生应该适意,怎能千里求名爵,于是辞职回家。
后来都说“莼鲈之思”,即指思乡。鲈鱼脍因此名垂千古,意思与味道一样深远。
按《太平广记》的说法,制鲈鱼脍得在农历八九月下霜时节——据说这样鱼才不腥——收三尺以下鲈鱼,做成干脍。所谓“金齑玉脍”,东南佳味。
说到东南佳味,当时江南人是真懂吃。
一次,孙权的儿子孙亮想吃蜜渍梅,发现蜜中有老鼠屎,于是靠他的聪明破案,发现这中间有一桩阴谋——后面不展开了,只是蜜渍梅这个细节很有趣,大概三国时大家也挺欣赏这份酸甜可口吧。
东吴后来有个皇帝叫孙皓,喜欢大肆喝酒(他祖宗孙权也喜欢这么玩),但偶尔也有细腻处。比如韦曜不胜酒力,孙皓会让他以茶代酒。看来三国两晋时,茶饮也流行了。这个容后再说。
曹操麾下那聪明的杨修跟曹操玩过一个有关食物的小把戏。曹操在北方送来的酥盒上写了“一合酥”。杨修带人吃了曹操的酥,还跟曹操玩小聪明,说“一合酥”可拆字解读为“一人一口酥”。很妙!
这个故事只可能发生在曹操那边,孙权这边怕是轮不到了。酥是塞北酥酪,应该只有统一北方的曹操才吃得到吧?
曹丕似乎对北方饮食很有自豪感。他在《与朝臣论粳稻书》里说,长江以南只有长沙有好米,哪里比得上新城粳稻?“上风吹之,五里闻香!”
他又在《与朝臣诏》里说,南方的龙眼、荔枝哪里比得上西国的葡萄、石蜜?更大夸葡萄好吃:大概夏秋之间,尚有余热时,宿醉醒来吃葡萄,不酸不寒,滋味悠长,汁水又多,可除烦解倦;用来酿酒,甘甜可口。说着都要流口水了,何况真吃呢。接着又说南方的橘子酸得倒牙,不行啊!
这些细节虽是贵公子曹丕的夸饰描述,但也可看出些意思:
当时的稻米产地已有明显优、劣,葡萄与葡萄酒的美味已是上流社会的共识,各色佳果已都能吃到了。
孙权为攻打曹操,来围合肥。曹操麾下大将张辽决定突袭孙权,给他个下马威。如何鼓舞士气呢?自然还是与李牧、魏尚似的“椎牛飨士”。八百将士吃了牛肉,杀气腾腾,与张辽一起出城打孙权去了。
西晋时,王恺和石崇斗富,互相吹牛,王恺说自家用饴糖擦镬。王恺这么个败家子德行,自然有人整治他。他有头牛,走得很快,叫“八百里驳”。王济便与王恺比射,赢下了这头牛:你王恺在意这牛对吧?来人,快把牛心掏出来做成牛心炙来吃!说白了,“牛心炙”就是牛心烤串。
后来辛弃疾在《破阵子》中写“八百里分麾下炙”,典故就出自这里。上面那些都还是贵人的吃法,民间饮食则另有大发展。
话说,魏晋南北朝时,读书人已开始写食经,且写出了不同风格。儒家写吃讲究维持生计,道家写吃则求养生——前者现实,后者飘忽,甚至还带点儿求避世成仙的意境。
当时的大聪明人崔浩写了《崔氏食经》,其中有若干条目后来被《齐民要术》引用,有些细节很见当时的风貌。
比如崔浩写过一个“跳丸炙”:用十斤羊肉、十斤猪肉做成肉丸,别用五斤羊肉做成臛,下丸炙煮。
这一定是全家吃的,可显出两晋南北朝时大家族做饭规格很大。
《齐民要术》写饮食另有一个时代特色:介绍各种食材的处理与制作方法时,强调所谓“无所外求”——大概有点儿“学会了这个,您就能在家自己制作啦”的意思。
因为两晋南北朝时世道纷乱,各地多建立坞堡以自卫,割据政权此起彼伏,物资流通并不算稳定,所以讲究自产自吃也不奇怪:不求人嘛!按《齐民要术》,则南北朝期间,大小麦、水稻、旱稻都成了常规谷物,瓜果、芋头、茄子都已广泛种植,葵、蔓菁、葱、蒜、韭、蓼等蔬菜仍很流行,桃、李、梅、杏、梨、柿、石榴、木瓜等水果已在南方普及。
当时吃蔬菜甚至还细分起时令来。比如,南齐时文惠太子问周颙:“菜食何味最胜?”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初春的韭菜即老苏州人所谓“头刀韭菜”,秋末的晚菘就是大白菜。
《四时宝镜》说,东晋李鄂立春时节吃芦菔和芹芽做的菜盘,是为“春盘”。
动物养殖方面,牛、马、驴、骡已成家用牲畜,羊、猪、鸡、鹅、鸭等更多作为肉食来源。当时甚至已出现“填嗦”喂养法,就是填喂法:让鸡、鸭狂吃粳米粥糜,将其填肥。还有一条龙服务:烤鸭子(腩炙)。
此时民间也能酿酒了;酱细分为肉酱、鱼酱、麦酱、虾酱等,酿醋分为秫米、粟米、大麦、酒糟等套路。当然,还要做豆豉、咸菜、脯腊。烤肉则细分到腿肉、腩肉、牛羊猪肝、灌肠等。烤小乳猪则已经能达到“色同琥珀,又类真金,入口则消,状若凌雪,含浆膏润,特异凡常也”的水平。
腌渍工艺则已发展到民间也能做鱼鲊的水平。据说鱼鲊适合在春、秋制作,大概冬、夏天气过于极端。至于做法,无非用糁、茱萸、橘皮、酒等来腌渍鱼肉吧?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显然当时糁已经有盈余,可以支撑得起制作鱼鲊了。类似于逢粮食丰足的年代,民间便能大胆酿酒。饮食文化的发展都是靠物质丰足支撑的。
民间做脯、腊,在技术方面也有了心得。南北朝时有五味脯:将牛、羊、獐鹿、野猪、家猪肉切成条片煮熟,用香美豉、细切葱白、椒、姜、橘皮等浸泡再阴干。
这让人联想起古代八珍里的捣珍,也是多种肉在一起烹出来的,真有点儿“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意思。
南北朝时期,酿酒、制醋、腌渍工艺都有所发展,大概能从侧面展示出当时的农产品更丰富了,有更多的盐、酒和香料可以拿来加工食物。
酒当时已经成为日常饮品。按《颜氏家训》的说法,梁元帝十二岁时就“银瓯贮山阴甜酒,时复进之”。十二岁的孩子就喝酒?不过,因为当时还没有现代蒸馏工艺,酒的度数比较低,大概跟现在喝的醪糟似的,当饮料罢了。
魏晋时的酒值得多提几句。
说到酒,曹丕喜欢葡萄酒的甘甜,大概遗传自他爹曹操:曹操也喜欢甜口。曹操的故乡沛国谯(现亳州市)有“九酝春酒”,于是曹操跟汉献帝上表“九酝酒法”:用酒曲三十斤、流水五石,趁腊月二日渍曲,正月冻解,用好稻米,漉去曲滓来发酵。每三天将一斛米投入曲液中,用够九斛米为止。如果觉得用三十斤酒曲对付九斛米出来的酒太苦,就再加一次米,这样出来的酒味不苦,甘甜些。
自曹操以下,魏晋风流人物大多好喝酒。
曹操自己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的儿子曹植则写《酒赋》歌颂秦穆公畅饮兴霸业、刘邦醉酒斩白蛇;说王孙公子喝了酒仗义行侠,击剑高唱;临了说酒本身没错,只是别沉湎其中罢了。
到后来,竹林七贤都爱喝酒。刘伶最夸张,乘鹿车出行都带着酒,让人扛锹跟随,嘱他“死便埋我”。
东晋到南北朝,喝酒还是一种风雅的仪式。著名的兰亭会上,大才子们曲水流觞,很风雅;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归隐后写《饮酒二十首》,大谈“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大概痛饮美酒这件事自魏晋之后就带上了名士们求自我完整、看自然流转、避繁乱俗世的放逸之意,成了一种行为艺术。
当然,如上所述,魏晋南北朝方当乱世,各方割据,时候长了,地方饮食风貌也被切割开来。
比如南齐的王肃去北魏,一度常吃鲫鱼羹、喝茶,维持自己南方人的饮食习惯;几年后,参加北魏孝文帝的宴会时,他却大吃羊肉、酪粥,以至孝文帝好奇起来,问王肃:羊肉与鱼羹何如?茗饮与酪浆何如?大概北方人吃羊肉、酪浆,南方人吃鱼羹、茗饮,是当时约定俗成的吧。
乱世纷扰,所以自种自制,自产自吃。
喝喝酒放诞、潇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魏晋南北朝的酒食习惯也很显出当时人们的精神面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