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 美食的可能性(1 / 1)

到了秦汉之时,物质发达了些,吃东西就得考虑些更现实的问题了。

西汉的饮食与之前时代的明显对比,可见《盐铁论》。《盐铁论》中的《散不足》一章说道:

古代饮食皆应时当令,粮食、蔬菜和水果,不到成熟的时候不吃;鸟、兽、鱼、鳖,不到该杀时不吃。因此,不在池塘里撒网捕小鱼,不到田野上猎取小鸟、幼兽。

古代人吃烧烤的黄米、稗子等,招待客人才杀猪;乡里之人喝酒,老人面前摆好几碗肉,年轻人则站着吃,且多人分吃一盘酱、一碗肉,聚在一起有序地饮酒;婚礼上招待客人则用肉汤、米饭,再加些切细的肉块与熟肉。

古代百姓常吃粗粮、野菜,诸侯无故不杀牛、羊,大夫和士无故不杀猪、狗;古代没有卖熟食的,人们也不在市场买吃的,到后来才有杀猪、宰牛、卖酒的。

西汉的情况如何呢?

有钱的人张网捕捉幼鹿、小鸟,沉迷酗酒;宰羊羔,杀小猪,剥小鸡;春天的小鹅、秋季的雏鸡、冬天的葵菜和温室里培育的韭菜、香菜、姜、辛菜、紫苏、木耳,以及虫类和兽类,没有不吃的。

民间招待客人,满桌烤肉,还有鱼、鳖、鹿胎、鹌鹑、香橙,以及各色肉酱和醋。满街都是屠户,人们随意宰杀牲口聚餐,还以粮食换肉。要知道,一头猪的价钱等于一般年景一亩地的收入,十五斗粮食相当于一个男人半个月的伙食。

卖熟食的甚至形成了规模,大家都想尝鲜:烤猪肉,韭菜炒鸡蛋,细切狗肉、马肉,油炸鱼,腌羊肉,驴肉干,熟米饭,都有了!

这大概就是秦汉饮食的典型样貌吧?

当然,还得细分开来说。

民以食为天,秦汉时五谷依然至关紧要。社为土地神,加上稷(谷神)就是“社稷”。

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后来人用江山社稷代指天下。的确,老百姓吃饱了才有天下。

但五谷不好生吃,总得弄熟了吃吧?

早期的“粮”字似乎并不泛指所有粮食,而是跟旅途有关。

《庄子·逍遥游》说:“适千里者,三月聚粮。”古代人出门不便,要走千里,大概得提前三个月准备干粮。

又有所谓“糗”,指炒熟的谷物。这东西方便携带,可以现吃,且不用生火,似乎很适合拿来做军粮。

《后汉书·隗嚣传》里提过,割据一方的隗嚣“病且饿,出城餐糗糒,恚愤而死”。生病了,又吃炒粮,吃急了,不消化,身体撑不住。当然,糗不只是平民食品。《国语·楚语》说,楚成王——就是上文提到的没吃到熊掌就自尽的那位——听说令尹斗子文穷得吃不上饭,每逢朝见就给他预备一束脯、一筐糗。干肉、炒米搭配着吃,又充饥又有味,很体贴。

我们如今最熟悉的主食自然是米饭,但那会儿米饭也得细分。

秦汉之际,上等小米煮成的饭叫粱饭,似乎相对比较高级。

《汉书·王莽传下》里,王莽听说百姓饥馑,向中黄门王业询问真相,王业要哄王莽,就去市集买了粱饭、肉羹,拿回来告诉王莽老百姓都吃这些。王莽还真信了。

的确,那时能吃上“粱肉”算是不错的了。所以,历来说霍去病纵横漠北战功赫赫,却不脱贵公子习气时,举的例子多是出征在外士兵粮食紧张时,他还有多余的“粱肉”。

那时还有所谓的“饡”,《说文解字》将其描述为“以羹浇饭也”——那就是盖浇饭了。

糜与粥都是谷物加水煮成的,秦汉时的羹则是调和的浓稠的汤,里面加什么不太固定,肉羹啦,豆羹啦,都有。项羽的爱好和纣王的有点儿像,喜欢拿人肉瞎折腾。他曾试图威胁刘邦,说要烹杀刘邦的老爹、汉朝第一任太上皇。刘邦潇洒自若地回答:“你、我曾结拜为兄弟,我爹就是你爹,你要烹杀你亲爹,也分我一杯羹!”

刘太公当然没被烹,只是“分一杯羹”这说法就此流传了下来。

谷物磨成粉后加水煮熟,就是饼。如今我们说饼,想到的多是烙饼、烧饼,溜圆、扁平。秦汉时说的饼,则是将麦捣成粉并加水团成的,形状倒不一定如今日这样。

米粉团成的则叫作饵。现在云南所谓的“饵块”大概就是从此而来的。我们习惯说“鱼饵”,就是因为最初的鱼饵也是用米粉、麦粉制成的。

这里得请出东汉光武帝刘秀给我们演示一下主食的吃法了。

《后汉书·樊晔传》说,刘秀寒微时,樊晔是管理市场的官吏,给了刘秀一笥饵吃,刘秀念念不忘。

早光武帝二百年,西汉开国时,漂母曾把自己的饭分给饥饿的韩信,韩信也是念念不忘,富贵后去报答漂母,“一饭千金”。差不多也是这感觉吧?

《后汉书》里还提到,刘秀遇大风雨,于是两位后来名垂青史的大将冯异与邓禹给刘秀抱薪烧火,让刘秀对着炉灶烤衣服,冯异还给他吃了麦饭与菟肩——菟肩是一种葵类植物,麦饭大概不如粱饭高级。条件不算好,但氛围挺感人。

光武帝也算是各色谷物都试过了。

到了东汉年间,中原与西域来往久了,中原的饼也变得多元化了:胡饼和髓饼流行起来。

据说胡饼来自西域(我国的食物中,凡名叫胡什么的,如胡豆、胡萝卜,都来自西域;凡名叫洋什么的,如洋芋、洋葱,都来自海外),应该类似于现代的馕,用面粉加水和盐做成,撒胡麻。据说还有加胡桃仁的胡饼。《太平御览》中说汉灵帝很爱吃这个。

髓饼是将动物骨髓、蜂蜜与面粉混合后烤熟制成的。只看调味料,就能感觉味道不错。那时也有面点,如粔籹:将蜜和秫米粉混合后捏成环状,再用猪油煎熟——感觉像是现代甜甜圈的改良版。

秦汉时,郡守一级官员每年的俸禄是按粮食算的:二千石。这甚至成了专有名词,《史记·李将军列传》说,李广与部下同吃同饮,“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无余财”。

后来到宋朝,宋真宗勉励大家读书,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车马多如簇……书中自有颜如玉。”此处,千钟粟也可以当官俸讲。

有了谷物,也要吃肉。

秦汉时,吃肉的套路更加完备了。那时人们已习惯称牛、羊、猪为“三牲”。祭祀或享宴时,三牲齐全就是“太牢”,只有牛、羊叫作“少牢”。按《礼记·王制》记载:“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

楚汉之际,刘邦麾下的谋士陈平年少时曾在家乡祭祀土地神,主持宰肉时分得很均匀,被乡老称许。陈平感叹说,自己将来宰割天下也会如此吗?可见当时民间祭祀也是要吃肉的。后来陈平为了离间项羽与其谋士范增的感情,哄骗项羽派来的使者,先热烈欢迎他,说:“您是范增派来的使者吧?请享用太牢!”一转脸又说,“哦,你不是范增派来的使者?赶紧把太牢撤了!”使者没吃好,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气鼓鼓地回去跟项羽告状。项羽自然怀疑了:刘邦对我和范增的态度差异这么大,吃的都不是一个待遇,是不是有啥猫腻?终于,项羽气走了范增,失去了心腹谋士。

一顿太牢、一个使者有没有吃到好肉,就这样左右了天下大势。

虽然太牢里包含牛,但古代人其实不经常吃牛肉,毕竟牛可以用来耕作。《礼记·王制》规定:“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

于是,除了祭祀,当时能吃牛肉的情况似乎多跟犒劳军队有关,还多是犒劳边境将士。

比如,春秋时郑国商人弦高曾用十二头牛犒劳秦国军队。

战国时赵将李牧善待边境士兵,杀牛让他们吃肉。西汉时云中太守魏尚为了团结手下打击匈奴,很有规律地“五日一椎牛”。

既然牛不能随便吃,那就吃羊吧。

《史记》和《汉书》里都提到,刘邦的好哥们儿卢绾跟他同一天出生,而刘、卢两家老爹的关系本来就好,于是邻里带了羊和酒来为两家庆贺。

后来刘邦与卢绾的关系也好,邻里觉得两家代代相亲真好,又带了羊和酒来贺。那会儿他们自然不知道,卢绾将来要随刘邦起事,封燕王,之后还会远避塞外,吃塞外的羊肉,还比刘邦晚一年过世呢。

羊肉里,又属羔羊的地位高些。《诗经》说:“朋酒斯飨,曰杀羔羊。”

再便是猪肉了。

秦汉之时,应该已经可以人工繁殖猪了。所以孟子劝说魏惠王时,有“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一说。这里的“彘”就是猪,“豚”是小猪。与彘相关的最有名的场合,大概是著名的鸿门宴。刘邦在项羽设的宴席上身陷危局,麾下大将兼连襟樊哙一头撞了进去。项羽英雄惜英雄,令樊哙喝酒、吃“生彘肩”,也就是大块猪腿肉。樊哙将猪腿搁在盾上切了吃,项羽赞叹“壮哉”。真是威风。

可是樊哙的大姨子——也就是刘邦的皇后吕雉——后来又把“彘”这个字给折腾坏了。她跟纣王、项羽相似,很会拿人类开刀:断了情敌戚夫人的手足,将其弄到聋、哑,丢进茅房,并称之为“人彘”。着实残忍。

说回樊哙,随刘邦起事前他是个“狗屠”。上文孟子提到肉时说了“鸡豚狗彘”,秦汉时它们都算肉类的来源。狗在古代蛋白质稀缺时也是可以吃的,而且“狗屠”这行当里似乎有颇多人才:战国名刺客聂政是屠狗的,另一位名刺客荆轲的好哥们儿音乐家高渐离也是屠狗的。

“仗义每多屠狗辈”这句话真不是瞎说的。

当时狗和猪作为肉食来源,地位似乎差不多。早先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立志灭吴国,所以希望越国人口变多(毕竟在古代人口就是国力),于是规定:生男孩,奖励两壶酒、一条狗;生女子,奖励两壶酒、一只小猪。

除了动物,人还吃植物。

东汉已经有了胡饼,随后外来植物也落地开花,于是又有了胡葱和胡豆。植物入馔后也变得多样化了。

上古蔬菜似乎以野生的居多;秦汉时,蔬菜的培植已经发展起来。葵、韭、葱、藿、薤、蓼、苏、姜、蒜、荠、芥、芜菁、茱萸,都挺常见。南方的笋、藕、苋、桂等也上了桌面。

做法与调味也变得多样化了。

《吕氏春秋·本味》提了个原则:“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故久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哝,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调味离不开酸、甜、苦、辣、咸,求个平衡、中正;要熟,但不能烂;酸、甜、咸、辣都不能过重。

所以,古人的美味还是要“和”的。善于调和味道的人,就是难得的好厨师。

咸是诸味之本,不消多提。

当时我国还没有辣椒,所以辛辣味道多来自葱、姜、蒜与花椒。妙在花椒还能制椒酒。过年时,人们会向长辈献椒酒,以祝长寿。

当时的甜味多来自蜂蜜和饴,后者就是麦芽糖。东汉明帝驾崩,马皇后成了马太后,对大臣说自己以后要含饴弄孙——含着麦芽糖逗逗孙子。

当时的烹饪手段大体还是煎、熬、烹、煮、蒸。腌制技法则变丰富了。颇值得一提的是“鲊”这个技法,即用盐与米来腌制鱼。日语将鲊读作“sushi”,也就是今日所谓的寿司。

比起周朝动不动就用肉酱腌制,汉朝有所进步:《四民月令》里提到的清酱应该有别于肉酱,是用豆制品制酱。

秦汉时,食具也挺完备了。

比如鼎。说富贵人家排场大,击钟列鼎而食,就有成语“钟鸣鼎食”。鼎格局颇大,往往是一鼎烹就,大家一起吃。所以《史记》说项羽力气大,说的就是他扛得起鼎。用鼎煮食,大概类似于现代的超大型火锅?

镬也可用来煮肉。所以蔺相如曾跟秦昭王请罪,说“臣请就汤镬”——我有罪,用镬把我煮了吧!

鬲用来煮粥,釜则好像啥都能煮。所以项羽要渡河与秦军作战时,让手下持三日粮,破釜沉舟:“不吃饭了!不留后路了!”

曹植曾作七步诗说“豆在釜中泣”,可见釜也能煮豆。

盛食物的器皿则有簋、豆、盘、碗、篮、箪等。

盛酒的器皿有樽、壶、爵、觥之类。后世诗人写酒,很爱用古酒器名,这样听上去比较风流。比如苏轼的《前赤壁赋》中就有“举匏樽以相属”。当然,还有成语“觥筹交错”。

秦汉时,进食次数一度讲起规矩:天子一日四餐,诸侯三餐,普通人两餐。但具体情况又不一定如此,毕竟若天子、诸侯想多吃,也没人管得住。

大家吃饭时多是席地而坐。等鼎、镬中的肉熟了,就用刀割取,以匕来盛——所以刀、匕是古代的重要餐具——然后将食器放在托盘上,端上席让大家吃。那时的托盘就是案。(题外话:中世纪时,法国有些地方曾用大块面包做食案,上面放着菜就上桌了。所以,吃着吃着,作为食案的面包就被吃没了……)

东汉名士梁鸿的妻子孟光尊重他,递案时会将案举起,于是就有了成语“举案齐眉”。

秦汉时,从食量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状态。廉颇晚年时,赵国使者去见他,观察他的身体状况。为了显示“老夫身体还行”,廉颇一顿饭吃了一斗米、十斤肉。

一顿能吃一斗米,确实厉害。

大概秦汉时饮食已经有了一定规范,食材多样,食具完备,不仅有了调和味道的概念,也有了“举案齐眉”这样的做派。人民还是相当质朴的,而且对饮食有一种自上而下的热爱。樊哙和廉颇能吃能喝,就显得精神健旺!

总之,秦汉时的吃法似乎比周朝那种出于自然、近乎理想化的更有人间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