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有时何妨保守(1 / 1)

我是刘心武 刘心武 1486 字 1个月前

我已经不再年轻。我生命的琴弦,还在颤动,可是,我的琴弦,还能与青春的琴弦,引出共鸣来吗?

1978年,我在《中国青年》杂志上发表了短篇小说《醒来吧,弟弟》,引起过轰动。我的成名,这本杂志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可是,名是什么?“名家”又怎么样?翻看着现在的一些青年刊物,那上面的许多文章,相当精彩,跳动着最新近的社会生活脉搏,引发出很多只有这个时期的青年人才有的感慨憬悟,从署名上看,都非名家手笔。我虽忝列“名家”行列,却不禁自问:我写出的字里行间,能这样勃勃有生气吗?如果不能,那么,我能为现在的年轻人,奉献些什么呢?

记得那年,我写讫《醒来吧,弟弟》后,同许多北京市的业余作者一起,参加北京市文联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次大型会议。当时是住在工人体育馆里,在休会的时候,我把几个当时的朋友,约到工人体育馆绿地一隅,一字一句地把这篇小说念给了他们。当时,他们都很激动,那个时候,大家对小说的看法,大体都是那样——能够直面人生、闯入题材禁区、表达一个大胆的看法、人物塑造有些新意、细节设置比较新颖、语言流畅自然,就算成功之作了……往事如烟,聚散成梦,当年围在一起听我读小说的人,现在早各自有了自己的小说观,就连我也不复当年,回头再看这篇东西,恍若面对童年旧照,不禁摇头叹息:难道这是我写的么?

小说刊出后,当时的民间油印刊物《今天》上,很快登出了一篇嘘它的文章《醒来吧,刘心武》,鲜明地体现出当时就存在的对现实和艺术的两种不同的坐标取向。这篇文章后来经修改在《读书》杂志上公开发表了出来,题目换了,内容也变得较为含混,在当时对我小说的一片叫好声中,是一个刺耳的倒彩。对于我来说,这是难得的鞭策,使我此后得以不断在基于我的良知与悟性的前提下,调整我的坐标系,以使我这个“哥哥”,不至于被一茬茬的“弟弟”甩下时代的列车……

但面对着现在的青年读者,我恐怕已不是“哥哥”而是“伯伯”了。“功成名就”对我来说只是个枷锁,我想,最好我能“从零开始”,也就是说,“童言无忌”般地直抒胸臆。

这真是个“怪圈”——我越坦诚,越想“无忌”,我所说出的,就越是我这个年纪才说得出的话。我的话已无法“年轻”,更不可能“童言”般宁馨。

我想说些什么?我这个“翻过几个筋斗的人”。

我要说——

年轻的朋友啊,你生命琴弦的震颤,是不是太激越了?我也曾这样的震颤过,有的弦,在激进的思想与激烈的行动交织而成的旋律中,终于崩断。现在我憬悟,人生有时实在也需要一定的保守,那就是说,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无视传统。传统当然一定会包含着若干青春活泼的生命跃动的障碍、累赘、毒雾,为此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反传统,改造传统,但我们每一个人,特别是每一个群体,又尤其是每一个民族,都不可避免地是传统的产物。我们到头来是不可能将自己从传统中连根拔出的,更不可能使自己彻底地变化融合到另一种传统中去(那另一种传统是否能彻底地容纳你,也还是一个问题)。因此,实事求是地面对自己身在的传统,从中发现、开掘、光大其精华,并认认真真、高高兴兴地加以继承、丰富、发展,就该是我们人生的使命之一了!同样的,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割断历史。历史是很具体的东西,它首先就是我们祖辈、父辈所做过的事,好事和坏事,得与失,功与过,祸与福。年轻的生命,往往不可避免地要趾高气扬、毫不留情地审议褒贬父辈的所为,而在这一过程中,又往往“攻其一点,不顾其余”,或全然不考虑彼时彼况,结果引发出激烈的、有时是极伤感情的代间冲突,这样的冲突是不可能也不应该期望从他民族中找到“仲裁”、补偿与慰藉的。因之,到头来,我们必须承认并尊重父辈,我们说到底是他们的传人,而不可能嫁接到另外的血统上,成为别的民族的子孙(人家多半也不要)。这就是说,在我们以青春的勃勃英气体现出激进的批判、革新精神时,我们切记不要崩断了生命的琴弦,我们无妨留下几分“保守”——保住我们传统中的精华,守住我们代间衔接延续的链环!

记得一次一个大学毕业生,拿出他那精美的留言册对我说:“您给我写些对我走向生活有实际用处的箴言吧!”我便一口气为他写下了这些话——

你不但要学会抗争,更应学会妥协。

你不但应向往崇高,更应适应平凡。

你不但应扎扎实实地搞事业,也应扎扎实实地过日子——包括娶妻生子、养家糊口。

你可以嫉大恶如仇,但无妨一定程度地容忍小恶。

你可以高雅自命,但应能心平气和地与市俗为邻。

你应珍视你直爽的性格,但你同时应学会与不喜欢直爽的人相处。

你当然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但你更应该知道“爱情不是真正的什么”。

你不要再幻想什么“永恒的爱人”,请退而去求得“终生的伴侣”(其实已属不易),或者更实际地去求得能真正“相伴一生”的“配偶”。

你当然应珍惜友谊,但你万不可依赖朋友,哪怕是“最好的”。

你想发财,这很自然,但即使是“合法的暴发”,对你来说也很可能是灾难。

人需财几何?绝非“多多益善”。能过上小康的、雅致的生活,应称福境。

少看或不看那些吹捧富人的文字,尤其是那些先讲其人惨状后描其人辉煌的文字(那样的文章对其“发迹”的具体手段与过程多半“语焉不详”)。

对这一类的“古训”宜取审美的态度对待,千万不要引为“人间指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一位很新潮的“文学青年”,且是女士,来找我讨论一个很“前卫”的问题:“怎样看待文学中的性描写?”我们讨论得很热闹,也很坦率。我说,性作为人的生命存在之必然,当然应是文学表现的一个内容,但把凡是写性的文学作品都奉为“先锋之作”(在一些人眼里更是“进步之作”),这起码是幼稚可笑。

文学可以表现性,更可以不表现性。

文学表现性,应不是“为性而性”,文学表现性不应流于色情。什么是色情?我以为直接描写性器官和具体描写性行为的文字便属色情。劳伦斯小说里的某些描写也是色情吗?YES!我认为是!“人家那可是得到高度评价的世界名著”,我也知道,我们的《金瓶梅》亦应得到更高的评价,但它们并不是因为其色情描写而获得了高评价,恰恰是因为它们绝不仅仅有色情描写,而具备了其他的可贵素质,所以才获得了高评价。对于这样的文学作品,我主张有限制地销售,明确“未成年人不宜”的“游戏规则”。

那位文学女青年听了我的观点,不禁也说:“哎呀,我没想到,你在性这个问题上如此保守!”

是的,我不但不能满足年轻人一味索求的激进与新潮,而且还很乐于承认我目前的此种保守——不加引号的保守。比如说性,固然每一个人有“天赋人权”,只要不是强迫诱骗与金钱交易,跟谁有性行为基本是双方的私事,但我还是要奉劝每一个年轻人:请珍惜你个人的童贞!你在何时何地将你的童贞奉献于何人,这是你这独一无二的个体生命最神圣的一桩事,而且在别的事上,失败了或者尚能“重来”,此事却绝对再无“二次机会”,故而请务必保守一点,切切不要轻率“突破”!

年轻的朋友,在你正式踏入生活的门槛后,面对着诡谲莫测的现实与透明度不足的人生前景,我今天不再煽动你激昂火爆的青春心焰(那诚然瑰丽珍贵),我认认真真地,也许是过于冷峻地向你提出了“人生有时何妨保守点”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