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珍惜一分美丽的羞涩(1 / 1)

我是刘心武 刘心武 1127 字 1个月前

上小学的时候,我曾登台表演过一次打腰鼓,当然不是单人节目,而是同一队同学集体表演。登台之前,辅导我们的老师一再地嘱咐说:“要大胆地表演!不要害臊!”但当真的登上那似乎变得特别阔大、光照也灿烂得令人惊心的舞台,特别是一瞥之中发现台下的“多头怪物”模模糊糊、格外神秘时,我便不禁心动神摇地羞涩起来,我宁愿自己是在一间没有别人的屋子里摸着黑儿打我心爱的腰鼓……万没想到那天演出结束,不少老师和家长都夸赞我表演得最好,说我一派天籁,很乖,很帅。

到上中学的时候,我和另外两个同学排演了一出独幕短剧,我既当导演又兼演主角,演出前轮到我同那两位合作者说:“要沉着、大胆!演戏就得厚脸皮!”结果一开演,同我有关键对手戏的那位老兄不知怎么的,让我觉得特别地放不开。那是一出讽刺喜剧,我拼命地夸大着特意设计出的木偶式动作,并期盼着他按我导演时的规定动作去表演,但他临场反更不能同我默契,显然他是在众目睽睽下羞涩起来……演出结束后,我意外地听到了对我演出的如下评论——那不是故意逗趣更绝非讥讽——演得最“入木三分”的,是害臊的那一位!

我后来没有成为一名演员,更没有成为一名导演,但我后来有幸接触到某些成熟的演员,及某几位蜚声中外的大导演。我没有同他们讨论过羞涩在艺术创作中的作用问题,但依我个人对他们的从旁观察和尽可能深入的理解,我隐约感到,倘若说大胆是杰出的艺术品的催化剂,那羞涩便可能是非凡的艺术品的心灵伴侣。

人在羞涩时总是美的。倘若能将羞涩蕴于内而不形于外,那便更美。羞涩是良知的产物,是一种自我控制,也是对外界事物的尊重。因此羞涩常能使人适可而止、恰到好处。作为一种润滑剂,羞涩能够使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和交流不至于粗鄙、卑下、猥琐、丑陋,故而羞涩又是一种创造美的心理工具。

在我的艺术世界里,羞涩几乎无处不在。我羞涩地画水彩和油画,不仅是因为我没有受过扎实的基本功训练,也不仅是因为我害怕别人对我的画作鄙薄,而主要是因为我对以色彩、明暗、笔触、韵味去亲近世界充满了虔诚。对于我来说,那相当于宗教信徒走进教堂。我画出来的东西在家中也很少陈列,偶有亲友完全是出于鼓励与情谊问我要画,我迄今几乎一幅未予(自绘的贺年卡除外)。我羞涩地弹奏钢琴,那当然主要是因为我38岁以后才拥有了钢琴,才得以从最简单的练习曲弹起,自然可想而知是无望达到任何一种最低标准的水平的。但我之所以羞涩,比如说我独自一人(最多还可有妻子、儿子二人在室)弹奏《致爱丽丝》时,主要是因为我心中充弥着大敬畏、大喜悦——这也许竟与世上杰出的钢琴演奏家十分地接近——我的眼睛会湿润起来。我惭愧自己的低能,然而我珍视自己的领悟。

我羞涩地一个人独自欣赏从旧唱片翻制出的程砚秋京剧录音带,或羞涩地一个人独自欣赏从电视节目中录下的李世济演出的《锁麟囊》或赵荣琛演出的《荒山泪》,那并不是因为我怕真正懂得京剧的作家同行对我的半知半解撇嘴摇头,而是因为我对程派唱腔的那种茧中抽丝、幽谷泉咽的妙音有一种难与人言的灵魂悸动。或许只有一个人,在他面前我能稍敛羞涩地畅言梅程荀尚之类的话题,那便是我的哥哥刘心化。他在北大念书时曾有“北大梅兰芳”之称,多次登台献艺,一时名噪未名湖畔。他一直有邀我为他在《宇宙锋》装疯一折里配扮哑奴的动议,而我也确实羞涩地抨然心动过——我们两人曾多次详细品析过梅兰芳所饰赵艳蓉和张蝶芬所饰哑奴那严丝合缝的配合,我想梅兰芳是众所周知,而张蝶芬恐怕就罕为人道了,但哥哥和我偏能把张扮哑奴的一招一式细加褒贬……

写到这里我又不禁羞涩起来。然而这也确证着我心中的艺术世界是一个相当缤纷的空间。50岁的时候,我还曾羞涩地聆听了台湾业已告别歌坛的“小虎队”演唱的一曲《再见》,那羞涩倒不是因为害怕有高雅之士对我齿冷:“你怎么有闲工夫听那种高中和大学低年级女生迷恋的玩意儿?”是的,我有闲工夫听,正如我有闲工夫羞涩地聆听勋伯格的交响乐或多明戈演唱的《尼伯龙根的指环》一样,在我的艺术世界里,“小虎队”使我同流逝的少年时代在一个白日梦里迎面相撞……

我更常常羞涩地面对着大自然。更具体地说,是常常羞涩地面对着大自然中最琐屑的细部。我几乎从未像某些人那样,站在高山之巅或大海近旁举臂傲啸,却多次独坐在小小的一个角落,面对着草丛中一株半球已然飘散、另半球依旧存留的蒲公英,或一株被夕阳镀上金边的兔尾草,默默地为自己竟然也是宇宙中的一个存在物而庆幸。我曾写过一篇题为《家门口的风景》的散文,描述我有一次从远处游览归来,突然发现其实家门口那小小的一片草地、寥寥的几株凡树,竟有着惊人的内在魅力。还曾写过一篇题为《生活赐予的白丁香》的散文,讲到有一次我发现一株丁香树不仅满树花盏,它的根竟从地皮中直接蹿出了一个花枝,并烂漫地开放着……这都说明我对自然的审美也是取着一种羞涩的、精微的、内向的、知足的态势。虽然不知道别人到底如何,但对于我,艺术与羞涩不仅同在,还大有相辅相成的那么一种微妙关系。

写作是我的本行,是本职而非业余爱好,也是我用诚实劳动换取社会酬劳以养活自己和家人的一种手段,因而既是一种艺术世界里的遨游,也是一种世俗的存在方式,所以我写作时反倒少了几分羞涩,这也许恰是我的写作尚未真正进入佳境的重要原因。不过,每当我铺开稿纸提笔为文时,即使爱妻宠儿,从我肩后哪怕只窥视一眼,我也是决计不能忍受的——这似乎又在证明着我写作时毕竟还是相当羞涩。我想,心灵中的大胆和羞涩相激相**,正是我还能源源不断写出作品来的一个因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