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在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深夜忽然接到李子云大姐从美国东部打来的电话,语气沮丧——原来她那日白天不幸遭劫,装着美元、机票、照相机的手提包整个儿被人端了!此事她自己写过文章,颇多自嘲,体现出她事过后化不测之险为人生经验的诙谐气度,这里不去多说。要说的是:我们两人曾在美国最凶险的城市纽约结伴漫游多日,无论是白日穿过痞子、扒手密集的繁嚣街区,还是夜里从皇后区搭乘酒鬼难躲的地铁返回曼哈顿岛,从来都没有遇到过抢劫骚扰,没丢失过任何物品。何以她一单独旅游,便立马遭劫?当然,可以作出一个泛泛的回答——因为我是个年轻的男子,老大姐有我同行,安全系数自然高。但香港的潘耀明先生是个比我更年轻的男子,一个人在纽约最堂皇的街区行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歹徒公然迎面抢将上来,不仅把他钱财洗劫一空,还把他打昏在地,好不猖狂!可见光是性别为男、年轻一点,还不足以避免劫掠。那么,我也算是走东闯西地逛过不少地方,却一直毫发无损,优势究竟何在呢?
纽约地铁,极为发达,蛛网般的路线,一年到头都有工人在修理。但等到把“最后一段”修讫,那“最初一段”又变成该维修的了,有时经费拮据,不能及时循环修到,便会形成一些破朽肮脏的段落,那些站台,夜里便会显得格外阴森可怖。记得有一晚我去布鲁克林区看完朋友,要回曼哈顿岛的住处,就下到那样一个车站。站台的照明灯毁坏了不少,看不到几个人影,尤其是看不到正经人,只见几个醉汉在怪笑,甚至有几个人很可能是在角落里吸毒。这时关于纽约地铁里杀人越货的种种报道,便都涌上我的心头,偏列车又久不到站,而我一瞥之间,又分明发现几个黑乎乎的彪影在对我虎视眈眈,那时我的心脏真不是在跳动而是在颤抖……但终于也还是没遇到攻击。后来我去一般纽约人也视为畏途的哈莱姆区,那些看似粗鲁狂躁的黑大汉们,对我也都不仅绝无非礼行为,甚或有的离我老远便对我现出一个微笑——却又绝不走近我试图交谈。
旅游中我何以如此安然无扰?1991年在巴黎,一次漫步在赛纳河畔,忽然一个北非大汉从桥影下闪出来,不是向我袭击,而是对我握拳摇动,满面媚笑,口中发出一连串的声音:“CONGFU!CONGFU!……”我恍然大悟,原来没人欺负我,不仅因为我是男的,看上去比较年轻,更因为我看上去,是个有“中国功夫”的东方人!我进一步憬悟,比如在纽约哈莱姆区,其实那里的某些人不仅我完全用不着防备他们,倒是他们看到我不胜惶恐,他们对我媚笑,是怕我恃强去欺劫他们呢!哈哈!
西方人仰慕中国功夫,已故影星李小龙起了决定性作用,他基本上成了西方一般人家喻户晓的人物,近些年香港成龙的片子也起了不小的作用。但在中国内地,一般人反而并没怎么看到过李小龙的《精武门》、《唐山大兄》、《猛龙过江》等影片,印象深的,是在电视上轰动过一时的《霍元甲》、《陈真》等连续剧。有一回北京的一些作家在餐馆小聚,汪老(曾祺)正坐在我对面,他竟呷一口酒,望望我,笑笑,说一声:“陈真!”再呷一口酒,再望望我,再笑笑,再说一声:“陈真!”……原来,他越看我,越觉得我像电视剧里演陈真的那位演员,不禁一望三叹!从此,“刘心武有功夫”之说,开始流传。
我究竟有没有功夫?自己的回答,是明确的:只有点纸上的功夫,并无汪老望而疑之的那种功夫。但就有人揭我老底,偏知道我20世纪50年代初,曾瞒着家长和老师,到什刹海边的“四维武术社”去拜过师傅,还有什么上初中时和同学打架,一怒之下点了人家穴,让人家半天不能举臂,差点受处分。还有人注意到,我的市井朋友里,可是有几位不显山露水然而功夫不凡的高手,说什么某某著名武打片里男主角的替身是我哥儿们,某全国武术大赛的金牌得主至今还在对我点拨……有一个例子,则是某名寺的武僧不找别的文人偏找我,说是“有缘”,请我去参加他们的一个大型打擂活动当嘉宾。但这些说法,我固然不能一概斥为谣言,却也绝不能确证!
不过,就算我没有丝毫的功夫,但回忆起在域外旅行时因人家以为我有中国功夫而秋毫无犯的遭遇,褒扬一下汪老所寄我身上的陈真雄风,倒也是桩十分提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