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回一个朋友问我:你写的《钟鼓楼》里,哪一个人物是你呢?他的意思是,大凡一个作家的头一部长篇,必带自传性,里面少不了有一个角色以自己为模特儿。但是我的头一部长篇《钟鼓楼》里写了几十口子人物,却没哪位跟我的模样、性格、际遇沾边。我觉得写小说的乐趣本在虚构,所以即使有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多半也居观察者地位。写散文和随笔就不一样了,自己常常要现出正身,有时干脆就是自画像。
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画过一幅自画像,是漫画,几笔勾成,五官只画一官,是一只大大的狮鼻。因我眼小鼻大,谈恋爱时很怕眼大鼻俊的竞争者夺宠,着实奋斗了一番,才“有志者事竟成”。婚后问爱人,嫌我鼻大否?她只是笑,不正面回答,后来才说:但愿我们的孩子,鼻子不要像你!儿子落生后,直到长大成人,我总注意观察他的鼻子,形态基本是母亲的遗传,不像我。但世道变化无常,如今相术又开始盛行,一些年轻的作家很以给人看相为乐,好几位一见到我就大喊:“狮鼻富贵!你好个相貌!”
闲来无事,抻过一本《麻衣相术》翻翻,好不得意。我岂止鼻相好,那肥厚的耳垂、宽深的人中不消说都是福相,就是那一双长期使我自卑的小眼睛,原来也大体可以归入“丹凤眼”的范畴。哗!我是不是可以什么事也不做了,安坐家中,二郎腿一跷,便福从天降呢?
其实我虽生有大鼻,亦遭不少祸事,缘由多与面相无关,不得怨怪冥冥中的主宰,主要是我自己或因幼稚,或因轻信,或处事无方,或耻于应变。至于祸去人存,乃至因祸得福,是否与鼻大有关,则尚未参透。
眼、耳、鼻、舌、身中,眼、耳的重要性我早已知晓,我在年轻的时候,首先受的是“心明眼亮”和“听话听声,锣鼓听音”的教育,也就是说,应该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待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分析所听到的一切。在看、听这两个方面,那时虽是劣等生,总还知道如何去提高水平,因为眼见和耳听,形声俱在,有根有据,好抓挠。但后来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要求每一个革命群众都具有“革命嗅觉”,这就难办了。我徒长一个大鼻子,却只知道闻实存的味道。比如说那时报上介绍一个英雄人物,说她挖出了一个阶级敌人,该人平日不言不语,也不轻举妄动,她是全凭“革命嗅觉”把他深挖出来的,据说去抄那人的家,果然抄出了反动日记。对于这种特殊的“嗅觉”,我只能哀叹自己低能,或简直“残废”。后来看爱伦堡的回忆录《人·岁月·生活》,那里面忆及30年代苏联搞“肃反”,就有“积极分子”凭空指认别人是“反革命”。所谓“我闻出你身上有反革命气味”,竟成为一条把无辜者送进劳改营乃至黄泉的响当当的理由!呜呼!人之有鼻,其为此乎?!
人生许多方面都可以改变,连相貌也可通过手术达到全非,何况观点和立场,但我觉得“瞬息万变”总不是个事儿。当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谁能强求谁呢?我反正不想根本性地改变自己,包括我的小眼睛和大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