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红楼梦》系列讲座的自白(1 / 1)

我是刘心武 刘心武 1318 字 1个月前

应中央电视台10频道(科学·教育频道)《百家讲坛》栏目邀请,我去录制大型系列节目《刘心武揭秘〈红楼梦〉》,该系列节目从2005年4月2日开播,大体上是每周星期六中午12:45播出一集,连续讲了23讲。

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档时间安排上远非黄金——有人调侃说是“铁锡时间”,甚至说是“睡眠时间”,12:45本来是许多人要开始午睡,重播的时间为0:10,就更是许多人香梦沉酣的时刻了——的讲述节目,竟然产生了极强烈的反响。追踪观看的人士很是不少,老少都有,而且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年轻人,包括在校学生。在互联网上,很快就有非常热烈的回应:激赏的、欢迎的、鼓励的、提意见的、提建议的、深表质疑的、大为不满的、“迎头痛击”的,都有。而且,这些反应不同的人士之间,有的还互相争论,互相驳辩。最可喜的,是有人表示,这个系列节目引发出了阅读《红楼梦》的兴趣,没读过的要找来读,没通读过的打算通读,通读过的还想再读,而网上关于对《红楼梦》的讨论,也就角度更多,观点更新,分析更细,揭示更深,我从这些不同的反应里,真是获益匪浅。

红学研究应该是一个公众共享的学术空间。我在讲座里引用了蔡元培先贤的八个字:“多歧为贵,不取苟同。”谁也不应该声称关于《红楼梦》的阐释独他正确,更不能压制封杀不同的观点,要允许哪怕是自己觉得最刺耳的不同见解发表出来,要有平等讨论的态度、容纳分歧争议的学术襟怀。当然,面对聚讼纷纭的学术争议,又要坚持独立思考,不必苟同别人的见解,在争议中从别人的批评里汲取合理的成分,不断调整自己的思路,提升自己的学术水平。

我在讲座里还引用了袁枚的两句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我常用这两句诗鼓励自己。我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能够上到名牌大学,也没有受到过正规的学术训练,先天不足,弱点自知,但是我从青春挫折期就勉励自己,要自学成才,要自强不息。我为自己高兴,因为经过多年的努力,我成为了一个作家,除了能发表小说、随笔,我还能写建筑评论,能涉及足球文化,并且,经过十多年努力,还在《红楼梦》研究中创建了秦学分支。我只是一朵苔花,但是,我也努力地像牡丹那样开放。我们的生命都是花朵,我鼓励自己,也把这样的信念告诉年轻人,特别是有这样那样明显弱点和缺点的年轻人。要清醒地知道,相对于永恒的宇宙,我们确实非常渺小,应该有谦卑之心,但是跟别的任何生命相比,我们的尊严,我们的价值,我们的可能性,是一样的。就算人家确实是牡丹、玫瑰,自己只是小小的、角落里的一朵苔花,也应该灿烂地绽放,把自己涨圆,并且自豪地仰望苍天,说:“我也能!”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苏联有位戏剧家叫梅耶荷德,他对文学艺术家的成功标准是什么,提出了一个见解。他认为,你一个作品出来,如果所有人都说你好,那么你是彻底地失败了;如果所有的人都说你坏,那么你当然也是失败,不过这说明你总算还有自己的某些特点。如果反响强烈,形成的局面是一部分人喜欢得要命,而另一部分人恨不得把你撕成两半,那么,你就是获得真正的成功了!后来有人夸张地将他的这一观点称之为“梅耶荷德定律”。

忽然想起“梅耶荷德定律”,是我觉得按他那说法衡量,自己这回到CCTV10讲《红楼梦》,算是获得成功了么?说真的,还没自信到那个份上。但是,“另一部分人恨不得把你撕成两半”的滋味,确实是尝到了一些,对自己的心理承受力,应该是一种锻炼。在一个文化格局日趋多元化的社会里,如果“恨不得把你撕成两半”只不过是一种言论,并不具有法律宣判效力,也并不会形成新的政治运动要对你实施“揪出来斗倒斗臭”,不影响领取退休金,不打进家门,那么,我觉得,就我个人而言,应该能够承受,而且必须承受。我算何方神圣,有何特权,不许人家恶攻?不许人家讨厌?不许人家出言不逊?你到中央电视台节目里高谈阔论,人家就有不喜欢、觉得恶心的权利。有些厌恶我的人,似乎对我的每一讲还都牺牲午觉或熬夜地盯着看,我感觉这也真好,至少对于他们来说,我具有反面的不可忽略的价值。当然,有些人士并不是厌恶我,他们对我心怀善意,只是把我当成一个辩论的对手,因此每讲必看,看过必争。没想到我花甲之后,还能如此地被诸多人士赐以如此的关注,总的心情,确实必须以欣慰两个字来概括。

我的秦学研究,有的人误解了,以为我只研究《红楼梦》里的秦可卿这一个人物,或者我只把《红楼梦》当成一部清代康、雍、乾三朝政治权力的隐蔽史料来解读,不是这样的。我的研究,属于探佚学范畴,方法基本是原型研究。从对秦可卿原型的研究入手,揭示《红楼梦》文本背后的清代康、雍、乾三朝的政治权力之争,并不是我的终极目的。我是把对秦可卿的研究当作一个突破口,好比打开一扇最能看清内部景象的窗户,迈过一道最能通向深处的门槛,掌握一把最能开启巨锁的钥匙,去进入《红楼梦》这座巍峨的宫殿,去欣赏里面的壮观景象,去领悟里面的无穷奥妙。

对于我的秦学研究,我有基本自信,因为:一,别辟蹊径;二,自成体系;三,自圆其说。但我也一直提醒自己:一,千万不能以为真理就只在自己手中了;二,千万要尊重别人的研究成果;三,广采博取,从善如流,欢迎批评,不断改进。

说到头,我的秦学究竟是否能够成立,并不是一个多么重要的问题。现在的情况是,我的这个系列讲座,引发出了人们对《红楼梦》的更浓厚的兴趣,读《红楼梦》的人更多了,参与讨论它的人更多了,红学在民间的空间,因此大大拓展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一个民族,它那世代不灭的灵魂,以各种形式在无尽的时空里体现,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形式,就是体现在其以母语写出的经典文本中。正如莎士比亚及其戏剧之于英国人,是他们民族魂魄的构成因素一样,曹雪芹及其《红楼梦》,就是我们中华民族不朽魂魄的一部分。阅读《红楼梦》,讨论《红楼梦》,具有传承民族魂、提升民族魄的无可估量的意义,而所有民族发展的具体阶段中的具体问题、具体症结、具体的国计民生,无不与此相关联。我们如果热爱自己的民族,希望她发展得更好,那么,解决眼前切近之事,和深远的魂魄修养,应该都不要偏废,应该将二者融会贯通在一起,不能将二者割离,更不可将二者对立起来。

13岁的时候,我在胡同外的一家书店买到一册《红楼梦新证》,那是一本对我具有启蒙作用的书。

我听到有人说:“你写过《班主任》这样贴近生活的作品,现在为什么来谈《红楼梦》。一部《红楼梦》养活了这么多人,多可笑。”但我要说,我现在所做的事情都没有离开对社会现实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