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90年代的“边缘生活”(1 / 1)

我是刘心武 刘心武 1462 字 1个月前

1994年9月的一天又有远客来。问及前些时报上的一条报道,该报道冠以“名家售书,购者寥寥”的标题,说是我6月在上海图书馆售我的文集,只有三个人买。记者的立意,在为“严雅纯”的文学之失落鸣不平,其实此报道不准确。因为那天在上海图书馆的一个分馆所搞的活动,并非签名售书,而是一次座谈。实际销书者从北京带去的十套文集,在座谈会前即已全部被订购一空。座谈会后,有三位与会者顺便拿出所购到的文集,让我当场逐册签名,事情的全貌就是这样。

不过,“严雅纯”的文学创作,尤其我这样的作家所写出的“沉甸甸”的作品,在目前的世道中,确实已再无领**的可能。

虽说如此,我这样的创作者,欢迎这种创作的读友们,仍有我们也不算太窄狭的享受空间。

回忆那夏日的情景,当我坐在上海图书馆分馆的会议室里,面对着虽然不多,却都是诚心而来的听众,真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是的,没预料到。

当我断断续续、写成一些又撕掉一些、重写许多又反复修改,终于在1992年初秋完成了长篇小说《四牌楼》时,我所想到的只是:能找到一个愿接纳我的出版社,能遇上一个能理解这部书稿的编辑,能顺利地印成书,能有不多的人买它、读它,也就行了。

我不曾有过梦想,无论睡眠中的梦还是所谓“白日梦”里,我都不曾有过《四牌楼》受褒奖、受欢迎的幻象。

我清醒地认识到,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我都已从“中心”向“边缘”转移了。不仅所谓的“商业大潮”已宣布了我这种不以畅销为目的的小说必得“靠边站”,刻意创新的锐进一族在与我相处友好的同时,也以他们并不针对我的美学宣言,令我自知:不管我的小说里融进了多少新潮的营养,毕竟我小说的骨架还是“写实”,所以纵使写得再好,也不过是一种“古曲”式的美学掘进,其时代价位,是不可能高的。

我对这种从“中心”向“边缘”的转移,是不仅处之泰然,而且甘之如怡的。我的所谓“边缘化”,其实是相对而言,离“最边缘”还远,更无“出局”之虞。

进入20世纪90年代,我算是找准了自己最恰当的位置。

却忽然得到通知:我的《四牌楼》,在上海市第二届长中篇优秀小说大奖的评定中,荣获了二等奖,并且是唯一的二等奖。

喜出望外,去上海领奖,并参加了上海文艺出版社组织的,在他们的读者服务部的签名售书活动。再版的《四牌楼》,一个上午,两个多钟头里,买书的人竟络绎不绝。有的从很远的郊区赶来,若干购书者还留下了他们的名片,希望建立联系,名片的头衔有经理、教师、处长、军医、制片人……据说共卖出了约三四百本,会这么多吗?

上海图书馆提出,要收藏《四牌楼》的手稿。他们此前还没收藏过我这一辈的作家的手稿,为此,馆长还在百忙中亲自来参加接收仪式。

这一连串的幸运,都很容易使我糊涂起来,以为自己“重返中心”了。可是,当在上海图书馆分馆的会议室里,与二十多位与会者围坐在长桌边时,我终于还是清醒过来。

清醒,可为什么感觉上还如梦如幻?

是因为,超级的清醒,如同绘画里的“超级现实主义”一样,反派生出奇诡的效应。

一位与会者对我说:“希望你一定坚持你这样的写法,我们需要!”

他在文学读者的群体中,大概属于不算太多的那个“子系统”。我们对视着,很有点相濡以沫的味道。

我作了《文学与心灵》的讲话。他们静静地听。

我的讲话没有进攻性,同我这个人一样。

我不掌握也没有资格掌握并且也不想掌握“中心话语”,我只想说说自己,说说我的处于“边缘”地带的,也许确是比较古典的美学追求。我所希望有的,只是现在的自己同以往的自己比,在坚持的前提下,又有新的掘进,并且在吸收包括“中心话语”和更其“边缘”的种种话语的营养方面,也更通达。

至今难忘冰心先生沉静地对我说:“人死了,只不过是转过了一扇屏风。”

一直怀念二十多年前一起漫步在前门东大街的情景。

人生如筏,顺流而下,能有几人真正能够坦率交流?至今,我仍能同从、邵二位兄长从容对话。

我认为写实的文学,没有,也更不会死亡。

当然,那种镜面似的描摹现实的小说,也许确会被淘汰。视听文化已如此发达,用文学去跟它们拼,你怎么拼得过?

但是文字自有其威力与魅力,往往恰是视听文化乃至造型艺术所难以企及的,那便是对人的心灵的深入、细腻的开掘。

我所追求的,便是从写实入手,去探索人的心灵,或说是灵魂,干脆说是人性。

我使用一张“三齿耙”。

它的第一个“齿尖”,对着自我。常常惊悚:怎么自己的某些“心思”,竟也埋藏得根植得如此之深?而且,有些最本原的生命冲动,究竟是怎么生发的?在心灵的最漆黑浓酽的地方,所闪动的,是磷光还是爝火?层层剥去那外面的包装,撕开往深里探究,宁不悲苦?

它的第二个“齿尖”,对着他人。所爱者,所仇者,爱恨交糅者,超越情感者,那大千世界中的芸芸众生,他们的所作所为,生死歌哭,悲欢离合,其隐蔽于深处的,也应是人性的涌动激**,能窥见几分么?偶有洞若观火时,不胜诧讶么?不胜欷歔么?

它的第三个“齿尖”,对着大大小小的集群,对着不断变幻的“集体无意识”,也就是“群魂”、“族魄”,那些威武雄壮的群体行为,那些紊乱无序的族间冲撞,其底蕴,究竟是些什么无形而有影的东西,是些何等诡谲而可辨的因素?

或问:为什么只是一张“耙”?“耙”能触及多深?可能仅及“浮皮”。

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蹩脚吗?姑存之。

文学之“耙”,当能比农用之“耙”,更深入一些吧。

但这“耙”的三齿,也并非想起社会科学论文的作用。社会科学中的人类学、生理学、解剖学、心理学、医学、性学、社会学、行为学、现象学、符号学、语言学、逻辑学、紊乱学……虽然都间接或直接涉及人性,却都不足以另确立出一门“人性学”。文学之“耙”,一旦“学问化”,离文学的本性便远了——文学是必须有浓厚的非理性因素来宰制的。

我的《四牌楼》,便是用这文学探索的“三齿耙”“耙”出来的。是的,“耙”得还不够深,但也还打动了一些人,包括不少的评委,更有勉励我“不要放弃此路数”的热心读者。

离我们座谈的地方不远,便是万丈的“后现代”红尘,是活生生的“同一空间里不同时间的并置”。里弄里拎马桶的老妪与刚从“伊势丹”买回金手链的少女没工夫互相鄙视,吃完肯德基炸鸡的少年与踱出老城隍庙的老叟全都心满意足,看完《天龙八部》的闲人与奔忙的出租车司机更能和平共处,而暗斗的商人与明争的小贩各自吞咽着他们的苦乐。是的,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所需要的是直观的、简便的、快餐式的、卡通化的、一次性的、强刺激或绝无刺激的、软性的、花花绿绿的、省力省心的、拼盘式的、一次够的、一步到位的文化消费,“严雅纯”的文学?对不起,管你“写实”还是“造境”,古典还是新潮,容易读还是“读不懂”,他们统统“不感冒”!

所以,我在那座谈会上,思路虽极清醒,感觉上却“相对如梦寐”。

我与我的支持者,我们,小小的一群,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共同的“境域”,那是位于与这历史时期的文化中心有一段距离的“边上”,在我们自己的园地中,我鼓舞自己,他们勉励我,仍以“写实”为风骨,挥动“三齿耙”,埋头创作我的小说,造我的“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