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港湾玛丽医院(1 / 1)

史沫特莱在玛丽皇后医院全面检查了身体,她的胆囊出现了严重问题,已经到了非手术不可的地步,于是,她在这家医院做了胆囊手术。手术很成功,她以为从此就完事大吉,又可以像过去那样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但是,回到玫瑰园,她依然头痛得厉害,不得不回美国做进一步检查治疗。

身体是事业的本钱,直到自己的健康出了问题,一贯不知关爱自己的史沫特莱才深深体会到这一点。看着比自己年轻很多却病病弱弱的萧红,史沫特莱劝她也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

这些年,萧红和医院打交道基本上都是生孩子这样的大事,她身体虽然一直很差,却很少去医院,很少看医生。她到了香港后,湿热的天气并不利于她的身体,原来就有的肺病似乎比在内地厉害了一些,有时候会咳嗽不止,她以为自己最近有些累了,忙完这段就会好一些,但是,她总有忙不完的事,总有写不完的作品。

刚到香港的一个夏日,萧红给重庆的好朋友华岗的信提到:“我来到了香港,身体不大好,不知为什么,写几天文章,就要病几天。大概是自己体内的精神不对,或者是外边的气候不对。”

病恹恹的身体,无形中影响着萧红的创作,最终,她还算是听了史沫特莱的劝说,通过朋友找了两个中医,也吃了一些药,偶尔也会有些起色,不过没有完全治愈。

史沫特莱觉得,萧红应当住院治疗,不能总这样拖下去了。

第二年夏天,史沫特莱要离开香港的时候,萧红从玫瑰园回到自己的家中,那时候,萧红的家已经搬到九龙尖沙咀乐道八号。萧红搬离玫瑰园的时候,史沫特莱劝她将来也离开香港,或者回重庆,或者到新加坡。

萧红想了想,说:如果真的要走,她不想回重庆,最后是去新加坡。

她不是不热爱自己的国家,不是想逃避热火朝天的抗战,她还有许多要写的东西,只是想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安安静静完成她的作品,仅此而已。太平洋战争眼看就要爆发了,他们已经嗅到了战争来临前的硝烟味道,去新加坡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端木蕻良正主持着《时代文学》刊物的编务工作,脱不开身陪她一起走。

萧红想,这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要找个熟识的朋友一起走,不能像那年去日本似的,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活,寂寞也会把人寂寞死的。她又把目光转向朋友圈,鼓动茅盾夫妇和她一起去,茅盾当时在香港正编辑刊物,也离不开。

大家就劝萧红先不要急着走,等一等,会有人陪她一起去的。

作为好朋友,史沫特莱是很讲情义的,离开香港前,她利用自己的特殊关系,联系了香港最大的医院玛丽医院,帮萧红预约好了医生,让她抓紧时间去诊治。

然后,史沫特莱才安心离开香港,她不知道这一去,和萧红就是永别。

关于玛丽医院,它坐落在香港薄扶林道102号,是技术领先、设备一流的西式医院,因为这家医院是以英王佐治五世的皇后玛丽的名字命名的,人们习惯于将这家医院叫做玛丽皇后医院,单从这名字来看,就透着上层社会的高贵。事实上,这家医院也确实是贵族医院,里面的设施都是高档的,病房比一般医院宽大、整洁,院长是英国人,连护士都有许多蓝眼睛高鼻子的美丽西方小姐,医生是香港大学医科毕业的高材生,药品是一般医院听都没听说的新药。这样的豪华医院,虽然冠以公立的名声,一般人根本住不进去,它不接受一般患者的预约。萧红不好拂了朋友的好意,既然史沫特莱帮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妨去检查一下身体。

找到了史沫特莱推荐的医生,经过粗略检查,萧红的妇科病很严重,在她生完第一个孩子之后就落下了这个病根,每个月有一次肚子痛,是痛不欲生的那种痛,每每到腹痛的时候,如同大病一场,几天不能起床。医生怀疑她的头痛等疾病大约也与妇科病有关,于是为她做了一次子宫手术。

头痛会与妇科病有关吗?我们不是医生,不好妄自断言,著名的玛丽医院医生的医术也是良莠不齐的,这次诊断并没有完全到位,因为手术之后,萧红的健康非但没见什么好转,头痛的毛病更加严重了,依然还是咳嗽。

秋天,健康水平每况愈下的萧红再次走进玛丽医院。

这一次,医院对她进行了系统的体检,通过照X光片子,才发现她的肺部有黑点,萧红被查出患有严重的肺结核病,肺部患处多处已经钙化,按说这也没有什么大事了,医院给出的建议是,入院彻底治疗肺病,以防后患。

那个时代,肺结核病在中国内地基本等同于现在的癌症,不过,在医疗条件相对先进的香港玛丽医院,这算不上什么疑难杂症。

萧红和端木蕻良的日子过得穷困潦倒,周鲸文等朋友立即筹集资金,帮助萧红住进医院。医院的治疗方案是,用打空气针的方式治疗萧红的肺结核,所谓空气针,就是向胸腔中打空气,提高胸腔气压,把已经钙化的结核轰开,激活,让病人得到彻底治疗,这个医治肺结核的方法在当时是最先进的。但有时候也很危险,如果空气量小,可分散到肺泡毛细血管,与血红蛋白结合,或弥散至肺泡,随呼吸排出体外,因而不造成损害;如果把握不好量,空气进入血管,能引起气体栓塞。

不过,与危险性这些副作用相比,打空气针的治疗作用还是比较显著的。

玛丽医院的一等病房是宽敞明亮的大房间,萧红住不起这样的高级病房,只能选择三等病房。三等病房的房间条件差得远,即使是这样的病房,一般人也是住不起的。

因为肺结核是传染病,萧红一开始住的是隔离病房。条件最差的隔离病房还不如三等病房,后来萧红就住在玛丽医院四楼的病房前方走廊的阳台上,阳台不是我们现在住房那种全封闭的类型,这所医院的阳台上没有窗,只有竹帘。按照医生的说法,患结核病的人就应该住在这种阳光和空气都很好的地方,让阳光照耀着,让风吹着,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有利于身体康复。

晚上,没了烈日的照射,竹帘便卷起来。无风的炎炎夏日或者炎热的初秋日,睡在这样的阳台上还是很舒服的,但赶上风大的日子,特别是刮台风的时候,住在这样的阳台上冻也要把人冻死。萧红就赶上过这样一次,那一次让她深深感觉到了香港的寒冷,她无助地在风中颤栗着,那一刻,特盼望有护士来照顾她,有亲人守在她的身边。

没有极好的护理,没有极好的疗养条件,萧红的病虽然经过治疗,并不见好转。她住的那个阳台外面,是美丽的海湾,刚开始住进来的时候,凭窗临海,可以面对蓝色的海湾,看潮起潮落,她的心情还是很愉快的,后来心情却越来越差。

住在医院里,什么稿子也写不成,她心里焦急,最焦急的是,花了很多金钱、时间和精力治疗疾病,却丝毫不见好转。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更会感觉到孤独寂寞,希望有人陪伴着自己,希望朋友们经常来看望自己。端木蕻良有自己的一摊工作,还要为她治病筹措资金,不会常陪在她的病榻前,朋友们的探视也是有时间限制的,三等病房每周星期三、星期四是探病时间,其他时间都不允许探视。

萧红盼望着周三和周四的到来,说不定会有朋友来看自己呢。

柳亚子的女儿柳无垢那次是无意中在医院见到萧红。

她并不知道萧红住在这家医院,本来是探望一个自己住院的同事,她从楼下走过的时候,萧红正站在窗前,失落地向外张望,这个探病日没有朋友来看自己,从院子里她看到一个熟悉的女孩子的身影,认出是朋友柳亚子的女儿柳无垢,萧红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她使劲招手,大声呼喊着柳无垢的名字。

柳无垢隐隐听到楼上的病房有女人在叫着自己的名字,她侧过身,眯着眼睛向上看去,发现在一个阳台上,一个女病人穿着医院统一的病服,披散着头发,正站在阳台上朝她频频招手,她认出这个女病号是爸爸的文友萧红。

柳无垢和萧红只是认识,见过几次面,算不上特别熟识。萧红实在是太寂寞了,但凡见到一个自己熟悉的面孔,就有见到亲人般的感觉。

那一日,柳无垢眼中的萧红是那般楚楚可怜,在香港那样炎热的日子里,萧红穿着厚厚的绒睡衣,比过去更瘦了,看上去非常疲惫,面色苍白没有血色,嗓子有些发哑,不能多说话。她说自己头痛得厉害,身体也衰弱。她边说边咳嗽,有时候咳的说不成话。她说如果病情依然还是这样,她就回家,不在这里住院了。

柳无垢同情地对萧红说:“怎么会不见好呢,多到海滨走走是不是对康复有利呢?”

萧红无限落寞地看看窗外的海边,压着嗓子细声说:“刚做过手术,不能多走动。”

起初,朋友们都怀疑主治医生的治疗手法是不是存在问题。和萧红一起入住的还有三个这样的病人,其中就有一个著名舞蹈家戴爱莲,戴爱莲是叶浅予的女人,那时候,叶浅予和梁白波已经分手了,和戴爱莲爱得如火如荼,萧红和叶浅予的女人们真是有缘,总能住在一起。病房里,她和戴爱莲是邻床,人家也住在阳台上,也整天这样风吹日晒的,病情却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只有萧红,一天比一天萎靡,貌似病情也越来越重,到医院别的地方检查和治疗,都要由护士推着轮椅去。

像这种面朝大海的新鲜空气治疗法其实也是因人而异的,另外几个病人用这种方法有效,到了萧红身上也许恰恰就适得其反。她没钱买营养品,身体底子又弱,瘦弱的身体哪里顶得住长期暴露在阳光空气中,日夜吹这种强劲的海风?特别是进入深秋之后,香港的夜晚也是很冷的,寒风阵阵袭来,萧红蜷缩在单薄的棉被中,每个夜晚都被冻得瑟瑟发抖,这哪里是住院治病,简直如同坐监受刑。她暗暗告诉自己,要坚持,要坚持,这样做是为了治病,为了尽快让自己康复起来。

一直忍到十一月底,她实在忍无可忍了,咬着牙也实在坚持不住了。

十一月下旬,香港夜晚的气温在天气好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六度,赶上恶劣天气,会更冷一些。这样的气温下,暴露在寒冷的海滨空气中,冷风扑面而来,很快就把萧红身上单薄的被子打透,即使裹紧薄被,也无法安睡。萧红夜夜在寒风中失眠,就算是实在困极了偶尔入睡,也都是些冰冷的梦,关于哈尔滨冰天雪地的冰冷的梦境,让她总能想起正沦落在日本铁蹄下的遥远故乡,想起童年的呼兰河畔的故乡。甚至,有一次,她还梦到了自己从来都不喜欢的父亲,梦中的父亲已经十分苍老,醒来,她把身子缩成一团,蒙着被子坐在病**,看外面的星月。这里是香港,是离家乡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一出身就经历坎坷的萧红,病倒在这遥远的远方,在这里,她并没有寻到她想要的温暖,这里的夜晚和家乡一样冰冷如水。

受了冷风刺激,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

她想,必须赶紧出院,不然,会被活活冻死在这个地方的,她平生最害怕的就是寒冷,这医院的寒冷总能勾起她许多不愿回想起的记忆。

1941年11月下旬,在萧红自己的坚持下,她出了院,回到九龙尖沙咀乐道八号自己的家中。

那间房子大约有两百尺左右,相当于大陆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房子中间放了一张大床,占据了不小的空间,那张床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色调老旧,显得有些破烂不堪。室内还有一张书桌,比床的成色稍好一些。

这破破烂烂的家条件虽然不好,但是比医院里温暖得多,至少,晚上不用在冷风中睡觉了,可以暖暖和和睡个安稳觉了。

萧红以为回到家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她的身体会逐渐好起来,可以继续搞创作。然而,脱离了玛丽医院阳台的冷风,她的病情依然向不好的方向发展,出院几天后,周鲸文和夫人,以及柳亚子都去乐道8号看望过萧红,那时,她咳嗽得比住院的时候还要厉害,嗓子完全变哑,连说话都成了问题,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家里那张破**,来了朋友,想起身迎送,却没有气力爬起来,只能疲惫地躺着。

萧红病成这个样子,柳亚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感慨万千地为萧红赋诗写道:

轻扬炉烟静不哗,胆瓶为我斥群花。

誓求良药三年艾,依旧清淡一饼茶。

风雪龙城愁失地,江湖鸥梦倘宜家。

天涯孤女休垂涕,珍重春韶鬓未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