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异乡到异乡,萧红从阴冷潮湿、雾气蒙蒙的重庆来到香港。
飞机停在九龙的启德机场,萧红走下飞机,潮湿的风扑面而来,这里的天气比重庆要温暖得多,有一步来到春天的感觉。
复旦大学教务长孙寒冰已经事先为他们安排好了一个住处,暂让他们住在九龙尖沙咀诺士佛台三号大时代书局隔壁二楼,这是孙寒冰生命中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四个月后,孙寒冰就在一次日机轰炸中,在重庆复旦大学校园罹难。
他们在九龙尖沙咀金巴利道诺士佛台住的是个带阳台大房间,居住的条件与内地相比,似乎要差一些,但是一落脚香港就有地方住,在那个乱世已经算是非常不错了,他们对这个住处很知足。
在这个地方,萧红住了近一年,一年后因为大时代书局调整房子,他们又搬到了九龙尖沙咀乐道八号二楼大时代书局的一间小屋里。萧红和端木蕻良这最后住处的原貌究竟什么样我们已经见不到了,后来居住的乐道八号时代书店那片楼宇早已拆除,现在那个地方已经是香港最繁华的商业购物中心区,他们当年居住的地方沧海桑田几经改建,那块土地上建过一座五星级大酒店凯悦酒店,后来又建了覆盖半条街的国际广场,古旧的痕迹一点都找不见了。
虽然与内地相比香港要温暖得多,在屋子里待久了依然很冷,特别是总赶上阴冷的天气,气温的总旋律还是清冷,萧红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总是咳嗽,她忍受不了这种南方的阴冷,于是便从街上购置了一个小火炉,用来取暖,也用来做饭。
家很快就安置好了,从哈尔滨到香港,这些年萧红不断地流浪迁徙,在脚步到过的每一个地方,不断地租住各式各样的房子,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动**,也习惯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迅速安家,迅速熟悉新的生活环境。
七十多年前的岁末年初,萧红住到香港九龙尖沙咀之后,心情一直包围在陌生感和孤独感之中。从被俄罗斯文化浸染的哈尔滨走出来的萧红,走进被大不列颠文化熏染的香港,有些东西是似曾相识的。和哈尔滨街头一样,这里的大街上也行走着许多蓝眼睛高鼻子的洋人,只是,哈尔滨街头的洋人满嘴都是打着嘟噜的俄语,这里的洋人甚至中国人,都说着她根本听不懂的英语。即使不说英语,当地的南粤话她也听不懂,在这里有一种到了异域的陌生感。虽然是在朋友的安排下来到了这里,也有朋友接应他们,与内地相比,这里的朋友还是太少了。
不知为什么,这里总让萧红想起一个人在东京的日子,想起在东京时语言不通的陌生和孤独。好在有端木蕻良陪伴着她,否则,她真的不想生活在这个地方。
战火还没烧到香港,人们的生活从容恬静,井然有序。尖沙咀位于九龙半岛南端,从住的地方走不出多远,就能看到美丽的海湾。那碧蓝碧蓝的海,让萧红暂时忘记了正在进行的那场战争,忘记了他们刚刚从令人心惊胆战大轰炸的重庆逃出来。
只是,心情就是快乐不起来,总有一丝愁绪写在心头。
她曾经给朋友写信,叙说这里的美丽:
不知为什么,莉,我的心情永久是如此的抑郁,这里的一切景物是多么恬静而优美,有山,有田,有树,有漫山遍野的鲜花和婉转的鸟语,更有澎湃泛白的浪潮。面对着碧澄的海水,常会使人神醉。这一切不正是我所梦想的写作佳境吗?然而啊,如今我却只感到寂寞!在这里我没有交往,因为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因此,……我将尽可能在冬天回去。
马上就要过年了,这里年节的氛围和内地似乎也不一样,许多东北传统的过春节必需的道具,在这里也买不到。在这动**的年月,过不过春节倒也无所谓,朋友少倒也清静,正好静下心来认真完成大部头著作。但是,人是群居动物,离群索居的生活是孤独忧伤的。
静静的午后,百无聊赖,萧红摊开稿纸继续写她一直魂牵梦绕的长篇小说《呼兰河传》,这部书已经酝酿了近两年了,起了个头之后,写写停停,这两年一直没有完整的时间和合适的心情让她完成,香港的安静给她提供了继续写下去的机会和条件。这个下午她写得很顺,正沉浸在创作的酣畅情绪中,房门被敲响了。
会是谁呢?他们在香港没几个认识的朋友。
端木蕻良去开门,探头进来一个戴着眼镜个子高高大大的男子,这样的大块头,特别是那黝黑的肤色有些像东北大汉,萧红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就有了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进来的眼镜男谦恭地微笑着,那张笑脸密密麻麻布满细碎的麻子,他自我介绍说:“我是戴望舒。”
萧红惊诧地扭头看着那个自称戴望舒的眼镜男,他怎么可以是戴望舒?过去从来没有和戴望舒谋过面,但是她读过而且很喜欢他的诗,一直以为戴望舒这种将诗歌写得朦胧而优美的人,应当是个儒雅斯文的帅哥,没想到真实相貌会是如此类型的。不过,看上去这个人倒是一脸的真诚善良,让萧红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她放下走中的笔,迎上去和戴望舒握手。
此时的戴望舒是《星岛日报·星岛》副刊的主编,那个下午他们谈得很投机,俨然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那么默契。
谈着,一晃天色已晚,到了晚饭时间,他们一起出去吃了饭。
第二天一早,戴望舒就又来了,他这次是来接萧红和端木蕻良到家中做客的,他的家在薄扶道香港大学网球场对面山坡的“林泉居”。那个时段,是这个一生爱情婚姻并不幸福的多情诗人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他于两年前带着娇美的妻子穆丽娟和女儿朵朵从上海来到香港,比戴望舒小十二岁的穆丽娟那年不过二十三四岁,年轻美丽,小女儿纯美可爱,萧红一到他们家就喜欢上这一家人,喜欢上他们居住的优美环境。戴望舒一家欢迎他们搬来一起住,说这里更适合萧红写作。当时,端木蕻良的腿因为风湿病不能爬山路,只好谢绝了这一家人的好意。
因为萧红和端木蕻良总有作品在《星岛日报》和《大公报》发表,在香港,他们是有知名度的内地作家,他们来到香港的消息几天后就在叶灵凤主持的《立报》副刊《言林》发了出去。初到一个新地方就如此被关注,有几个人能有此殊荣,萧红总觉得到了香港后没了朋友,没了温暖,她是没捕捉到这些身边的温暖。
事实上,到了香港之后,萧红和端木蕻良的社会活动还是很多的。
2月5日,在大东酒店,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也就是香港文协,专门为萧红和端木蕻良来香港举行欢迎仪式。这样隆重的文化聚会让萧红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上海自己文学创作的黄金阶段,会议时间不长,主要的内容就是欢迎会。在来香港参加的第一个会议上,萧红穿着她自己缝制的那件最喜欢的黑丝绒旗袍善良登场,她给人的感觉,消瘦,端庄,秀雅,有女作家独有的个性。她和端木蕻良都在会上做了发言,她的发言,精简干练,是与抗战有关的,内容是关于重庆文化现状的,她的发言,让大家看到了一个四处漂泊的女作家在国破家亡之时的一份责任和担当。
为了进一步融入到香港的文化圈,他们加入香港文协,出席香港文协换届大会,不断结识文化界的新朋友,还积极参与各种社会活动,不论是女子中学的三八主题座谈会,还是大学的文艺座谈会,萧红一般是有请必到,到了必发言。
香港文协举办的各种活动他们几乎都参加,那一年,萧红曾出席“黄自纪念音乐欣赏会”,参加文艺讲习会有关文艺的演讲活动,最重要的活动是纪念鲁迅先生诞辰六十周年和逝世四周年的两次大规模的纪念活动。
在纪念活动筹备工作中,萧红接到一项任务,由她执笔写一部关于鲁迅先生的剧本,让鲁迅形象走上舞台。之所以把执笔的任务交给萧红,是考虑到她对鲁迅最熟悉。对于这项任务,萧红没有立即接手,她觉得,用舞台艺术形象表现鲁迅是件严肃认真的事,弄不好就会歪曲了鲁迅的形象,鲁迅先生一生所涉至广,想用一个戏剧的形式来描写是很困难的一件事。经过再三斟酌,她决定用哑剧的形式来表达,哑剧沉默、严肃,适宜表现伟大端庄、垂为模范的人物。
哑剧剧本的初稿是萧红和端木蕻良共同完成的,经过修改,那个哑剧的表演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即使这样的忙碌,萧红一直在坚持她的创作。
萧红的创作是神速的,只要稿子写顺了,便文思泉涌。到香港后,她的《呼兰河传》写得很快,这里和平的大环境使她能静下心来,细细回忆童年的故乡,遥远的东北小镇呼兰的风土人情,跃然纸上。
这部小说的文笔也与过去有了区别,显得更加细腻,优美,那纯净的亲切的口语化语言,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她用唯美的散文式写作手法,用一个小女孩的眼光,来看故乡的人和事。小说里面描写的都是一些小人物,天真活泼的小团圆媳妇,孤苦无依的有二伯,贫困的磨官冯歪嘴子,这些小人物都是萧红童年时代生活中的人物,他们很草根,很平庸,甚至卑琐、落后、愚昧,他们的悲惨遭遇发人深思,萧红通过给读者描绘出一个悲凉的童话世界,来表达自己对扭曲人性损害人格的社会现实的否定。茅盾曾这样评价《呼兰河传》:“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这部小说与传统意义上的小说不一样,它不是那种以人物为中心的模式,而是一部回忆性、自传性的小说。
这部小说尚未写完定稿,就被戴望舒看中了,他从9月1日开始在《星岛日报》上对这部小说进行连载,一直连载到12月27日,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把这部小说载完。《呼兰河传》边连载,边修改完善,到年底,算是正式定稿了,1941年由桂林河山出版社出版。
1940年的9月,对萧红来说,是她到香港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呼兰河传》开始在香港最有影响力的报刊连载,她开始动笔写一部新的长篇《马伯乐》,就在那个金黄的九月,在上海的时候通过鲁迅认识的美国朋友史沫特莱回国要途经香港,准备来看望。萧红得到这个消息很兴奋,她喜欢这个开朗有个性的美国女作家,从第一次见面她们就感觉对方对自己有一股独到的吸引力,也许因为她们都是有个性的文化女子,所以惺惺惜惺惺,很快成为好朋友。
快乐中的萧红是美丽的,尽管身体还不是很好,一如既往的消瘦羸弱,但是她的精神很好。到了香港后,她比在内地的时候时尚多了,添置了一件浅色的西服,发型也有了改变,不再是简单的直发或者梳两条干巴巴的小辫子,而是把扎好的辫子盘在头上,这发型在当时的香港是最时尚的,透着知性女人的妩媚和干练。
那个九月,就是这样的一身装束,她在家中迎来了史沫特莱。
史沫特莱这次来香港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一个女人终究经受不住长期艰苦的军旅生活,她的健康状况很差,这次是从香港回国治病。得知萧红住在香港,她第一时间就去九龙尖沙咀萧红的住处去看望她。当史沫特莱的颀长身影出现在萧红家的门口,萧红无限惊喜,两个人紧紧拥在一起,在史沫特莱的衬托下,愈发显出萧红的瘦弱。
史沫特莱一到,萧红和端木蕻良平时沉寂落寞的家立即生动热闹起来,史沫特莱响亮地笑着,说话也是大嗓门的,她这次见到萧红,发现她比过去更加清瘦娇弱,但是,比在上海的时候更增添了知识女性的优雅知性,总之,萧红变漂亮了。
只是,萧红居住的这个环境和条件有些差。当时史沫特莱住在香港会督英国人何鸣华博士的乡间别墅沙田地哨号玫瑰园,那里环境优美,居住和生活条件都是香港最好的,那个地方很适宜萧红写作。史沫特莱不管端木蕻良是否同意,自作主张就把萧红接到了自己住的玫瑰园乡间别墅。
在玫瑰园乡间别墅,萧红完成了《呼兰河传》的最后定稿,并继续写她的长篇讽刺小说《马伯乐》的续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