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男人(1 / 1)

离开医院,萧红的身体不见好转。

依然是寒冷,萧红觉得,这个冬季异常寒冷,比哈尔滨的冬天都冷。香港的冬天,已经习惯了这种轻度潮湿寒冷的人们是不用点煤火炉子取暖的,最冷的时候也就是那么几天,穿上件夹袄就扛过去了。萧红耐不住湿寒,在卧室燃上炉子,情况才稍稍好了一些。

头痛、无力、剧烈的咳嗽让她无法安宁下来,无法拿起笔来写作。来看她的朋友们告诉她不要急着写作,先把病养好再说。

她听了大家的劝,决定好好养病。

时间已经是十二月初了,她一个人躺在**,现在回家了,端木蕻良依然顾不上她,他似乎比过去更忙了一些,连陪伴她的时间都没有。萧红心里多少有些怨,卧病在床的人都比较脆弱,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温情,但是端木蕻良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他不知道女人是需要体贴爱护的。怨恨和失落中,萧红不经意间就会想起萧军,想起她最需要一个有力臂膀的时候,萧军给她的爱,如果有萧军在,他不会整天把自己一个人扔在家里面不管的,虽然他照顾人属于粗线条的,却不会让她渴着饿着。

朋友们为萧红的病况担忧,他们觉得,萧红在家里这样的养病方式对身体康复不利,过些日子还是要到医院去。柳亚子和周鲸文正筹集萧红下一步治病的费用。

抱病在床的萧红并不清楚,此时,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即将在香港爆发。

1941年12月8日清晨,萧红被剧烈的爆炸声从噩梦中惊醒。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吃力地想爬起来透过窗子向外面看看究竟,那恐怖的声音在她听来这般熟悉,在上海听到过,在武汉听到过,在重庆听到过,一路被爆炸声追赶着逃到了香港,终究是逃不过去的,它又追到了这里。

爆炸声之后,是尖利刺耳的警笛声,又是在搞防空演习吗?似乎不像。

她心惊胆战地半坐着,凭着经验,凭着外面人们嘈杂慌乱的声响,心里清楚意识到,战争不可避免地在香港爆发了,她现在这个状况,已经无处逃遁。睡在一边的端木蕻良也被爆炸声惊醒,他走出屋门,想到外面去看个究竟。

端木蕻良走出去,被时代书店的一个看门的伙计叫住,说有他的电话。

这个时候有谁会给自己来电话?端木蕻良过去接听,是不久前来香港的一个名叫骆宾基的东北文学青年打来的,他打电话是向端木蕻良辞行的,来香港三个月了,萧红和端木蕻良给了他很多帮助,现在香港战争爆发了,他想回内地。

骆宾基的电话让端木蕻良眼前一亮,他正发愁一个人无法转移病重的萧红,孤家寡人的骆宾基不失为一个好帮手,他在电话中恳求骆宾基能不能晚走几天,留下帮忙照顾萧红。电话那头的骆宾基似乎没有犹豫,立即答应下来,说自己马上过去。他住的地方离九龙尖沙咀乐道八号很近,很快就可以赶过来。

端木蕻良心里踏实多了,他放下电话,放心地走出去,他知道骆宾基一会儿就赶过来了,他可以安心地去街上打探消息了。

端木蕻良走后,萧红六神无主地躺在**,她好害怕,她想找一个人问问外面的情况,第一个想到的是柳亚子,柳亚子住的离她的住处不远,她挣扎着起来让人给柳亚子捎去一个便条,想让他过来一趟。

端木蕻良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给柳亚子送信的人走了,也没有回音,萧红在焦急的等待中,终于听到一声屋门推开的声响,她举头看时,进来的不是端木蕻良,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没有敲门直接就进来了,在这个时候,是顾不上讲究礼貌的,萧红现在特渴望有人来,不管来的是谁,她都会觉得有了主心骨。

那青年气喘吁吁的,惊魂未定,便先奔到萧红床前:“姐姐你没事吧?”

萧红认出来,来的这个人是骆宾基,来自东北的一个文学青年,前不久刚刚来到香港,十月份的时候,他们见过两次面,他是从浙东一带辗转过来的,是弟弟张秀珂的朋友。

萧红嘴角展出一抹笑容:“我没事,这不好好的。外面怎么回事?”

骆宾基说:“日本飞机轰炸香港了,这里不安全了。”

是的,萧红住的地方已经不安全了,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轰炸机随时有可能轰炸这里,把这里化作一片灰烬。

“必须抓紧离开这里,实在不行就躲到九龙的农村去。”骆宾基急急地说。

此时,这个比萧红小了六岁的大男孩显得特男子汉的感觉。

到外面探听完消息的端木蕻良终于一脸惶恐地回来了,他说九龙启德机场那边已经被日本的飞机炸毁了,飞机场炸毁之后,想坐飞机离开香港是不可能了。他满脸愁苦,显得特别无助,特别没主见。端木蕻良见到骆宾基真的来了,也感觉很温暖,毕竟有个人帮他拿主意,他心里踏实多了。

骆宾基和端木蕻良、萧红以及萧军的相识,源于他们都是东北籍作家。

其实他的祖籍不是东北,而是山东平度,和萧红一样,祖上都是山东人,1917年生于吉林珲春,原名张璞君。

和许多文学青年一样,骆宾基从小就怀揣着文学梦。上学的时候,他不是那种门门功课全优的学生,只上到初中一年级就辍学了,后来在北京大学旁听、自学过一段时间,又在哈尔滨精华学院学习过俄语,靠着学得不太系统的这些知识,在哈尔滨当教员,做编辑谋生。那时候,他在哈尔滨的文友中,经常听到萧军和萧红的名字,他成为萧军和萧红的铁杆粉丝。左翼文艺青年金剑啸是萧军和萧红的好朋友,骆宾基从他那里听说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和萧红的《生死场》在鲁迅扶持下出版了,这个消息让他悟到,要在文学道路上有大的建树,必须到上海去。凭着对文学的一腔热情,十九岁的骆宾基流亡到上海,参加青年救亡运动,在上海左翼文艺阵营影响下,他开始创作反映东北抗日义勇军的长篇小说《边陲线上》。

骆宾基是幸运的,这部小说一动笔,他就和鲁迅联系上了,病榻上的鲁迅给他回了信。但是,遗憾的是,当这篇小说要写完的时候,鲁迅逝世了,茅盾又给了他大力支持,他的处女作报告文学《大上海一日》就是由茅盾主编的《呐喊》发表,《边陲线上》完稿后,茅盾又帮他推荐出版社,最后这部小说由巴金任主编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骆宾基在文学道路上起步很早,起步之初就得到了文学巨匠们的提携,这增加了他在文学道路上的自信。骆宾基和萧红的渊源颇深,在上海的时候,他和萧红的弟弟张秀珂就认识了,因为他们同龄,因为他们都是从东北逃亡到上海的流亡青年,因为骆宾基和张秀珂的姐姐萧红都是作家圈的人,他们很快成为挚友。

来到香港,骆宾基第一个要拜访的人就是萧红。据说骆宾基临来香港之前,张秀珂曾委托他替自己去看看姐姐萧红。张秀珂认为,姐姐在香港得病住在医院,他不能前往探望,让自己的朋友替自己去看看,对姐姐也是一种安慰。

他乡遇乡人,那个秋日,萧红见到骆宾基特别高兴,听说他是弟弟张秀珂的朋友,她顿时觉得亲近了许多,几乎把这个小老乡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她把骆宾基引荐给端木蕻良,告诉端木蕻良要对骆宾基多多关照。

端木蕻良对骆宾基还是很照顾的,在他主编的刊物上编发骆宾基的作品,这对骆宾基来说就是最大的帮助。

骆宾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个从东北过来的年轻人有情有义,听到轰炸声,他第一时间就来到萧红和端木蕻良的家,从这一点上来看,骆宾基确实很仗义。

早晨的一轮轰炸已经平静下来,骆宾基坐下来,和端木蕻良商量把萧红转移到安全地方的事。正在商量着,柳亚子匆忙赶过来了,虽然是寒冷的冬季早晨,五十多岁的柳亚子走得满头是汗,能看得出他心里很急,他把自己知道的最新消息带给他们,告诉他们这里无论如何不能久留了,要尽快转移。

萧红见到这位仁厚的长者,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她紧紧握住柳亚子的手,像一个委屈的孩子说:“我害怕!”

柳亚子安慰她说:“不要害怕,还有大家呢。”

骆宾基也安慰她:“不要害怕,还有我呢。”

这时候的萧红完全就是一个可怜兮兮的不懂事的孩子。她平时并不是特别不懂人情世故,但是,每逢到了最需要关爱的时候,就不再顾及别人的感受,本来大家很同情她,她的不懂事有时也会让人无奈甚至反感,比如当年在上海的时候,她每天泡在鲁迅家,引起许广平的不满。在这炮火连天的日子,年逾五旬的柳亚子冒着炮火来看她,他的家人还等着他速速回去商量逃难的事,萧红却不许老先生离开这里,她大概觉得,有父亲般的老者陪伴在身边,她会更有安全感。

大家哄着劝着,等萧红稍稍安静下来,让柳亚子脱身回了家。

萧红心理非常恐惧,她害怕自己会马上死去,害怕被大家抛弃,总感觉抓住些什么才能踏实,她紧紧抓住骆宾基的手。骆宾基坐在她身边,任她抓住不放,他轻轻拍着萧红的背安抚她。在骆宾基的安抚中,萧红疲惫而虚弱地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端木蕻良让骆宾基守着萧红,自己到外面办一些事情,前天,斯诺夫人给萧红汇来二百港元稿酬,他要去银行取出来,另外他还要买些吃的用的,以备逃难之用。

办完事情端木蕻良赶回来,就和骆宾基一起带着萧红转移,萧红睡意懵懂被他们唤醒,草草穿好外套,奔向街上逃难的队伍中。

街上一片大乱,到处是无头苍蝇一般寻找避难场所的市民。九龙已经被日军占领了,街上随时都能看到日军的铁丝网,现在只有渡海到香港。

白天渡海根本不可能,必须捱到夜晚,趁着夜色偷偷渡过去。

中共地下党组织了解到萧红的情况,已经派于毅夫和他们联系,并准备好了夜渡船只。骆宾基想回自己的住处把作品的手稿和平日穿的衣物带上,萧红不愿这个懂事的大男孩离开,他离开了,她怕他再也不回来了。端木蕻良就说,以后再回去取吧,骆宾基只好作罢。

入夜,萧红躺在一副临时做的担架上,冒着被日军巡逻人员发现的危险赶赴港口,连夜渡海到香港。

到了香港,他们先是赶到《时代批评》宿舍,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人们都到别处逃难了,然后他们又来到香港半山的住宅区,再转到铜锣湾,最后通过关系在思豪大酒店落了脚,住进张学良胞弟张学铭长期包租的一套房间。

思豪酒店的老板夫妇是东北人,一口亲切的东北话让他们立即有了到家的感觉。住进去的时候,天色已晚,萧红的脸上写满疲惫,不过住进这豪华的房间,她有些兴奋,强撑着精神没有昏睡。房间很大,过去应当是最豪华的一个房间,因为战争突然爆发,已经撤去了所有盖在家具上的精美的布艺伪装,现出了斑驳陆离的原形,这里的豪华透着破败,整个房间显得很诡异。

他们确实太疲惫了,从昨天早上的大轰炸,到这个夜晚,已经两天一夜没有休息了,即使是身强力壮的二十五岁青春小伙骆宾基也感觉到了疲惫,他瘫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已经一点气力都没有了。

这里虽然不敢说将来是不是安全,至少,现在算是安全的地方,今夜可以不用担心日军的炮火炸到他们的头上。萧红长吁一口气,灯光下,她看着把整个人埋在沙发中的骆宾基,这个从昨天起才真正熟络起来的弟弟很可爱,这两天真的要感谢他,如果没有他,单是端木蕻良,她说不定今夜还住在九龙尖沙咀乐道八号,还要忍受炮火的袭扰,没准什么时候就葬身炮火中了。从大家的闲谈中,她听到,港九间海运通船今天已经中断了,昨夜如果不是冒险连夜赶到这边,就是想逃过来也难了。

那一夜,端木蕻良把萧红安顿好,和骆宾基交代了几句,只说是让他帮自己照顾着萧红,他要出去办些事,然后他就出去了。

大家都以为他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却一去就是踪影不定。

端木蕻良走后,又有朋友来探望萧红,应酬完探望萧红的来客,骆宾基告诉萧红让她好好睡觉,自己要趁着夜色回一趟九龙,把自己住处的《人与土地》的手稿抢回来,那部稿子他写了两年,不能让它葬身炮火。

萧红有气无力地说:“你回不去的,码头已经戒严了,回去是冒险。”

骆宾基说:“我偷渡回去。”

听骆宾基的口气是执意要走,萧红的眼睛里充满泪水,他这一走也许永远再不回来了,她身边还有谁呢?他走了,她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她害怕孤独。于是,萧红哀求他不要离开:“你朋友的生命要紧,还是你的稿子要紧?”

骆宾基沉默了,他的稿子就是他的命,朋友的命比自己的命更要紧,看着满眼是泪的萧红,他不忍扔下她一个人离去。不过,端木蕻良终究会回来的,今夜不回来,明天也会回来的,那么就等他回来后再去取。

那个夜晚,端木蕻良一直没有回去。

第二天,依然没有回去。

他们只在思豪大酒店睡了一个夜晚的安稳觉,之后,日军就从九龙山头架炮隔海轰炸香港市区,两天后,空袭也开始了,香港也不再是安全之地。

端木蕻良音讯皆无,他活着还是葬身炮火中了?骆宾基守在萧红身边,六神无主的,他还牵挂着他落在九龙的书稿。

萧红看出了他的心思,叹息一声,用嘶哑的声音低沉地说:“端木也许不会回来了?”

这话让骆宾基很吃惊,怎么会?他怎么会抛下重病的萧红逃掉呢?

萧红依然在低声自言自语:“我早就该与端木分开了,过去不肯分开是因为那时我还不想回家,现在我已然惨败,丢盔弃甲。我要回家,与我的父亲和解。我的身体倒下了,想不到我会有今天!”

她的语气哀婉,伤感,一张惨白的脸闪着蜡光,显得那么弱小无助。骆宾基彻底打消了离开她的念头,此时,如果自己这个弟弟也弃她而去,她一动不能动地躺在**,还怎么活下去?

他决定留下来,用友情温暖这个一生苦难的姐姐。

想到自己有可能毁在炮火中的书稿,骆宾基还是盼着端木蕻良能快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