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我们分手吧(1 / 1)

“西战团”最终到了西安后,把大本营驻扎在梁府街女子中学。

到西安之后,萧红的情绪渐渐好了起来。走了萧军,身边还有一个端木蕻良,他永远不温不火的情感,虽然让萧红找不到和萧军在一起时火爆热烈的**,却是别样的温馨。

她的心已经明显向端木蕻良倾斜了。

端木蕻良不太善于和大家掏心掏肺地交流,所以不像萧军那样有许多好哥们好朋友,大家都看出了萧红和端木蕻良之间的那点暧昧,但是都不看好他们的感情。

萧军的一句“我们还是各自走自己要走的路吧”并没有起到离婚证书的作用,此时的萧红还在萧军名下,她还是萧军的妻子,她和端木蕻良之间的感情,只算是婚外情。

有看法归有看法,朋友和同志之间,谁都不好说太多的话,谁都不知道萧红和端木蕻良之间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不过,萧红的情绪确实比刚离开临汾的时候好多了,古城西安是她非常喜欢的一座城市,在端木蕻良陪伴下,她遍游了西安的名胜古迹,那个春天,西安的景色是萧红这些年到过的城市中她最欣赏最喜爱的。或许有新的恋情的滋润,她的气色配合着春天的风景,有了些春风满面的感觉。和丁玲等一起,他们编排宣传剧,尽情欢唱,在抗战岁月的缝隙间,享受了一个春季相对安宁的生活。

萧红和端木蕻良走得越来越近。

临行前,萧军把萧红托付给了聂绀弩,聂绀弩觉得自己应当不辱使命,如果萧红和端木蕻良真的好上了,他坐视不管不闻不问,似乎有负朋友的嘱托。恰好丁玲约他一起去延安办事,那时候他们已经听说萧军辗转到了延安,担心在延安遇到萧军后他问起来,自己不好和他交代,他决定临去延安前的几天找机会和萧红谈一谈。

春夜,西安的正北路,朦胧的月色下,聂绀弩约萧红出来谈谈,他只能把她约出来,在驻地,萧红都是和端木蕻良黏在一起,根本没有机会。

那天的萧红穿得不太讲究,但是那做派还是很小资的,一件酱紫色的普通小棉袄,外面披了件黑色小外套,头上的毡帽也有些旧了,但是被她歪戴着,就戴出了俏皮的韵味。她手里拿着根小竹棍,一边走一边用那根小竹棍敲打着沿路的电线杆和街树,走路不是在走,而是蹦蹦跳跳的,看上去超级萌。一个孕妇挺着已经有些显形的肚子,还能有这样的活泼和童真,足以看出,爱情的力量把她武装得完全变了一个人。

聂绀弩不知道话题该如何切入,只好先说萧军,说萧红和萧军的爱情,说他觉得萧军还爱着她,她应当有信心等待着萧军云云。

因为实在绕不开萧军这个话题了,萧红实话实说,说出了这些年她和萧军在爱情上的风风雨雨,磕磕绊绊,她承认她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是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同志,但是,做他的妻子却是件痛苦的事,他把妻子当出气包,爱情上不忠诚,这种屈辱她不想再忍受了。

“你知道吗?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

萧红说这些话的时候,理智而冷静,不像是在说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却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

绕来绕去,终于绕到端木蕻良身上,这是聂绀弩要切入的正题。大家都发现端木蕻良最近一段时间似乎在追萧红,或许这只是大家的错觉,他希望萧红告诉他,她和端木蕻良真的没什么。

说到端木蕻良,萧红把手里的那根小竹棍举起来给聂绀弩看。

月光下,那根小竹棍发着柔和的光,其实在南方这是一根普通的竹棍,二尺多长,二十几节,小指头那么粗。萧红有时候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她前两年送给鲁迅儿子海婴的那对枣木旋成的小棒槌,再比如这根两年前从杭州买来的小竹棍,这些物件在别人看来没什么好玩的,她却当做宝贵的玩具带着,珍藏着。

她说,白天的时候,端木蕻良想让她把这根小竹棍送给他,她没答应,谎说明天再给他,明天,她也不准备送他,而是打算放回自己的箱子里,她想让聂绀弩帮她打个掩护,如果端木蕻良再讨要这个物件,就说小竹棍送聂绀弩了。

也就是说,端木蕻良想要萧红的这根小竹棍当定情礼物,萧红还在犹豫不决中,她还没对端木蕻良承诺什么。

为了萧军,这个忙当然是要帮的。聂绀弩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如果端木蕻良问起来,就说萧红把小竹棍送自己了。他以为萧红是不爱端木蕻良的,因为有时候她也会说端木蕻良身上缺乏男人的阳刚气,爱装腔作势,是胆小鬼,势利鬼,马屁鬼。

他忘了,中国有句古话:褒贬是买家,喝彩是闲人。陷入爱情中的女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局外人是分不清的。聂绀弩自以为看懂了萧红,听懂了她的意思,其实,他根本就闹拧了。

走出了萧军的爱情,萧红已经把端木蕻良当成了自己的感情寄托。

聂绀弩临去延安前一天,在路上遇到萧红,两个人在路边一家小饭馆吃饭,他邀请萧红和他们一起去延安,说是到了那里说不定能遇上萧军。

萧红沉默了。

就在那天,她已经把那根小竹棍当做定情物送给了端木蕻良。

聂绀弩暗暗替远方的萧军着急,他提醒萧红:“萧军说你没有处事经验。”

萧红听聂绀弩说到萧军,心中不由一颤,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她故作镇定地说:“在要紧的事上我有!”

她所说的要紧事就是她爱上端木蕻良这件事,就是她把心爱的小竹棍当做定情物送给端木蕻良这件事。

端木蕻良的个性大家都不喜欢,所以,人们都不看好萧红和端木蕻良的爱情,其中包括聂绀弩,也包括丁玲。他们到延安办完事后,打听到萧军就住在延安招待所,便顺利地找到了他。

萧军也是刚到延安不久,还没有正式投入工作,那天他正在无聊地看一本闲书时,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丁玲和聂绀弩。老朋友异地重逢,先是寒暄,寒暄之后聂绀弩进入正题,劝萧军跟他们一起回西安,再不回去萧红恐怕就彻底移情别恋了。

不就是和那个端木蕻良吗?萧军确信自己的魅力会在这场爱情争夺战中大比分胜出。他雄心勃勃地跟着丁玲和聂绀弩上了路,搭一辆军车奔赴西安,挽救爱情。

用萧军的话说,他和萧红之间的关系“如同两个刺猬一样,太靠近了,就要彼此刺得发痛,远了又感到孤单。当彼此刺得发痛的时候,往往容易引起裂痕,引起误会和猜疑,结果带来痛苦……”。当他们两个人一个在延安,一个在西安的时候,萧军这只刺猬又觉得孤单了,开始想念另外一只刺猬了,听说萧红和端木蕻良之间的感情发展神速,他决定随丁玲他们走一趟,想要挽救回他和萧红之间的爱情。

春深时节,萧军和丁玲一行回到了梁府街女子中学的院子。

丁玲先回院子,她离开半个多月又回来了,大家聚在她的屋子里迎接她,萧红和端木蕻良也去了,问候完丁玲走出房间的时候,迎面碰上正好走过来的萧军。

萧红和萧军四目相对,这曾经是她最亲近最熟识的爱人,现在她对他却有了陌生感。萧军望着因为怀孕身子已经变得有些笨重的萧红,就像当年在东兴顺旅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样,目光是深情的,不同的是,那时候的萧红肚子里怀的是人家的孩子,现在她怀的是自己的孩子。

萧红别过脸去,不去和萧军对视。

端木蕻良尴尬地站在萧军对面,上前一步主动拥抱了萧军一下,却不敢正视萧军的眼睛,目光躲躲闪闪。他无助地看看萧红,萧红的脸正扭向别处,他又向周围寻找求助对象,一下子瞄上了正要进房间的聂绀弩,就抓住救命稻草般跟着他进了屋,非常殷勤主动地拿起刷子帮着他刷衣服上的尘土。

他是想通过讨好聂绀弩,想让他关键时刻助自己一臂之力。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着实让人又恨又怜又鄙视。

萧军以为只要他一出现,萧红就会像以往那样,不计前嫌,奋不顾身冲上去和他重修旧好。这一次萧红表现得非常冷静,更确切地说,是冷漠。

西站团迅速给萧军腾出一间屋子,萧军进屋准备洗脸,萧红也跟了进去。

外面,暖洋洋的春风中,西站团的团员们大都在院子里,听说萧军来了,他们便知道萧军、萧红和端木蕻良之间会有一场冲突发生。人或多或少都是有些八卦心理的,一看萧红跟着萧军进了屋,人们表面上在谈笑着与那场三角恋无关的事情,心思其实都集中在这边的屋门口。

萧军往脸盆里倒了些水,撩起水刚开始洗,萧红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三郎,我们永远分开吧!”那声音听上去轻松平静,似乎还带着微笑。

萧军擦着脸,心里很不舒服,嘴上还是回答:“好。”

萧红这一次神色变得严肃了些,她一字一顿地说:“若是你还尊重我,那么你对端木也须尊重。我只有这一句话,别的不要谈了。”

这句话只需说完就行了,她知道萧军也不会回答她。她表述完自己的意思,扭头走了出去,留下萧军怔怔地站在那儿。他刚到西安,一个回合还没有展开,就看到了自己的败局,他不甘,心里觉得憋屈,难受。如果败给了别人,也许还好些,偏偏败给了端木蕻良,这个他从来没放在眼里的男人。

这种酸味的失落是人的本性,一个人,一段爱情,一件物品,自己不喜欢了,可以闲置在那里,可以忽略他不重视他,却不容许别人当宝贝捡回家,当丢失的时候,才觉得其实那件东西还是自己喜欢的,却为时已晚。

既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萧军就想找机会和萧红单独谈谈,

傍晚,萧军匆匆吃过晚饭,去萧红的宿舍找她,约她出去走走,萧红答应了,但是拽上了端木蕻良。三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梁府街女子中学,这个散步团队让西战团的人们都屏住呼吸,这是什么节奏,会不会出门就打起来?

三个人各怀心事默默走着,近处就是莲湖公园,走到了公园门口,萧红停下来,这史上最奇特的散步团队整体都停止了前进。

萧红说:“我们到公园里去走走吧。”

若是在往常,端木蕻良会毫不犹豫跟着萧红走进去,这次有萧军在,他不敢贸然前行,只是偷窥萧军的脸色。夜色已经黑下来,脸色是看不太清楚的,但可以看出萧军并没有跟随萧红走进去的意思。

“天都黑了,到里边去干什么?”萧军自己不想进去,也不准备让萧红进去。

现在的萧红已经不是两个月前的萧红了,她执拗地坚持要进去,而且叫上端木蕻良,跟她一起去。

端木蕻良胆怯地看看萧军,沉吟了一下,最终选择留在原地。

萧红一个人走进了黑暗中的公园,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着,她希望有人响应她,至于跟上来的那个人她希望是萧军还是端木蕻良,她自己也不知道。

身后终于有了脚步声,从声音判断,是萧军的,端木蕻良没有跟过来,他没那个胆量。

萧红故意加快了步伐,就在萧军快要追上来的时候,她躲在了一棵树后面,让他失去了目标,听着他焦急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萧红心中无比矛盾,他还是在乎自己的,现在如果她从树后面走出去,萧军一定会紧紧拥住她,他们就又回到了从前。

回到从前又怎么样?吵吵闹闹,好了分,分了好,那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她强迫自己不要出去。那一夜,他们走散了,什么都没谈成。

从那个夜晚之后,萧军变得非常消沉,他在以后的若干个傍晚,一个人走进莲湖公园,看隔年的残荷,看湖上的孤舟,想他和萧红过去六年生活中的旧事。别看他天天吵吵着闹分手,真的要分手了,他舍不下。

那个夜晚离开莲湖公园回到驻地,萧红告诉端木蕻良她已经和萧军彻底分手了,她边说边哭,哭得端木蕻良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谁都无法安慰她的心,她也舍不下萧军,但她不想回到过去那痛心的日子,如果他再辜负她,再闹绯闻怎么办?

为了表示分开的决心,萧红把她保存的萧军的那些信件都还给了他。

萧军把萧红遗忘在临汾住处的那双小红皮靴带来了,亲手交给了萧红,问她:“这双小靴子不是你最喜欢的吗?为什么把它遗落了呢?你啊,总是这样不沉静,怎么能让人放心啊。”

萧红接过那双失而复得的小皮靴,心头也曾经一热,眼睛有了潮湿的感觉,但一想到端木蕻良就在门外等着她,就把泪水忍了回去。

萧军看着萧红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动情地说:“我有话说,我们是不是等孩子生下来再离,如果你不愿意要孩子,可以由我来抚养。”

萧红倔强地昂着头,但泪水已经不争气地留下来了。

现在你想起孩子的事来了,当初在临汾的时候,分离前的那次谈话,你说的那些绝情话,你都忘了?

萧军这次彻底绝望了,看来萧红是铁了心要分开了。爱已破碎如斯,他已经无回天之力了。

西安是他的伤心地,不能再久留了。

他黯然离开西安,去了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