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萧军和萧红在朋友的帮助下,在外面找到了住处,蒋锡金也搬到外面去住了,原来拥挤不堪的房子只剩下了端木蕻良一个人。
大家还是比较照顾端木蕻良的,依照他不善于交际应酬的性格,自己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便让他在小金龙巷21号寓所享受单独居住的优厚待遇,这样的好事不是什么人都能摊上的。
热热闹闹的一个大家庭只剩下了端木蕻良一个人,人多的时候,大家烘托着这里的气氛,没感觉到室内的温度这般寒冷,现在却是冷寂的很。
他渴望原来那些朋友常过来陪陪他,特别是萧红。
萧红和萧军搬出去后还是经常回来看看,萧红来的次数比萧军多,坐的时间也比萧军长,她会帮着端木蕻良做些家务,懒得做饭的时候,两个人结伴到门口的小饭馆随便吃些什么,就着饭馆里的温暖多停留一会儿,说些闲话。萧红把这个大男孩一般的男子当成了知己,把许多对别人没说过的事情都说给了他,比如萧军那一宗宗的外遇,这种家丑萧红从来不对外人讲的,不知为什么却愿意讲给他听。有时候,她会在端木蕻良的住处待到很晚才回家,两个人说到无话可说了,就静静赏月。冬季的半弯冷月实在没什么好赏的,他们却能赏出浪漫的诗意来。
那一日,萧红又来了,端木蕻良不在,门却没锁。因为怕萧红来了无法进门,端木蕻良特意给她留了门。萧红推开虚掩的门进了书房,见桌子上摊着纸,就边练字边等着端木蕻良。她顺手写了唐朝诗人张籍的一首诗:
君知妾有夫,
赠妾双明珠。
感君明珠双泪垂,
恨不相逢未嫁时。
“恨不相逢未嫁时”那一句,萧红重复写了好几次,直到她自己很满意。
最后没等来端木蕻良,那句诗就摊放在那里。
这句诗是有意写的,还是无意写的,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若说无意,像萧红这样敏感的人,怎会无意间不断重复那句“恨不相逢未嫁时”?那一句,正是她当时的心理写照。萧军的屡屡出轨,让她对当下的婚姻失望甚至绝望过,萧军对她若即若离的情感,让把爱情当做生命一部分的萧红,总想抓住那已经不再温暖的最后一缕情丝。端木蕻良的柔情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表哥没有给予过她,汪恩甲没有给予过她,萧军也没有给予过她。倘若先遇到了端木蕻良,后遇到了萧军,也许她不会选择萧军。
在爱情上,萧红一直都是失败者,她只是凭着感觉爱上某个男人,至于端木蕻良是不是她想要的那种人,其实她并不知道。
端木蕻良回来后,桌子上的诗让他明白了萧红的心,她原来对自己是有意的。
对那首诗,最敏感的是随后到这里来串门的萧军。
诗就摆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收起来,萧军来了,看到那熟悉的字体,看到那诗句,他沉默无语。端木蕻良陪着小心观察萧军的脸色,依照萧军的性格,说不准会大发雷霆甚至掀翻桌子,还好,他没有,只是冷笑一声,拿起毛笔,写下了几句话:
瓜前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叔嫂不亲授,君子防未然。
端木蕻良看了萧军写的几句话,满心的忐忑和不安。他确实有些喜欢萧红,在这一点上他是心虚的,但是绝对无心破坏人家的家庭,也没敢主动勾引过萧红,他其实属于色大胆小的男人。
萧军挥笔写下的“人未婚宦,情欲失半”几个字,是从《列子》“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这句话演化来的,写在这张纸上,寓意深刻。
萧红恰好来了,看萧军拿着笔潇洒地挥墨狂书,凑上去笑着说:“写什么呢?这字写的一点美感都没有,缺乏文人气。”
萧红的到来等于给端木蕻良解了围,他长吁一口气,把战场让给了他们两个,自己退到屋外。
萧军把笔狠狠一摔:“文人气有什么好!”
萧军吃醋了?他的醋意让萧红心里隐隐地有些沾沾自喜,你不是不爱我吗,还吃什么醋?你不爱我,有人爱我,不是正合你的心意吗?
三个人的关系和情感纠葛就在这种错综复杂中无序地发展着。
萧军不会主动抛弃妻子,他以为自己对萧红一点爱情没有了,只是出于同情还保持着这种关系,经受了刺激之后,他发现爱情还是有的。
萧红本没想着会爱上端木蕻良,可是,那乱糟糟的心事分明是恋爱中的女人才有的,这边舍不下萧军,那边牵挂着端木,这三角恋的感觉好痛苦。
三个人中,端木蕻良是最矛盾的一个,老乡萧军对他很不错,插足他的爱情他觉得不义气。才情横溢的萧红是他崇拜的一个女性,对于萧红,他的崇拜和尊敬多于爱慕,从萧红那边传过来的暧昧气息,他接收不是,拒绝也不是,有时候只好装傻。不过,他对萧红还是有一些心动,如果不是因为这几分心动,也许他早就远离了这个爱情的是非地带,到一个看不到他们的地方去了。
他们在武汉不过就是住了几个月,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年底,阎锡山在临汾创办了山西民族革命大学,他自己担任学校的校长,聘请了李公朴任副校长。李公朴上任后,到武汉准备聘请一批文化人做教员,萧军、萧红以及端木蕻良、艾青、田间、聂绀弩都接受了聘书。
1938年1月,这些受聘的教员和民族革命大学在武汉招收的学生们一起,集结在武汉火车站,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登上开往大西北的列车。
很阴冷的一个夜晚,因为现场热烈气氛的烘托,到处都是火热高亢的热情。那场面,使萧红恍若回到久违的学生时代,记得十年前她也是这样的热血贲张,也是这样的热情奔放,受到这热情的感染,她变得很激动,萧军看上去比她还要激动,身边的端木蕻良虽然是搞学生运动出身的,但是看上去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黄白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的变化,他的沉着冷静让萧红觉得自己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他像一个成熟的智者。
萧红穿着她的毛领呢子大衣,和大家挤进货车的车厢,一路向西,向陌生的西北进发。
在冬日灰蒙蒙的临汾城,萧红遇到了女作家丁玲。
丁玲是1937年10月从延安率领“西战团”抵达临汾开展抗日宣传活动的,那时候的丁玲已经是一个坚定的女革命者,她的装扮也由小资女作家变成了穿着臃肿粗糙军装的女战士,整个人都显得很粗线条。而在丁玲眼里的萧红还完全是一个苍白的小资,她一身黑色长裙,白色围巾,这身装扮不但在丁玲面前显得很个色,在寒冷的临汾城都显得鹤立鸡群,美丽动人。也许确实有些冷,萧红的脸色是苍白的,对于不熟识的人,她紧闭的嘴唇常常给人造成错觉,以为她很有城府,熟了之后,她一开口说她的东北话,才让人觉出来,这个貌似深沉的女子其实还是自然率真,少于世故的,这一点,恰恰被丁玲认为是女性的弱点,丁玲觉得,萧红这种保有纯洁和幻想的女人,容易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
丁玲的目光是敏锐的,后来的萧红没有跟随丁玲去延安,而是选择了一条另外的道路。
临汾并不是安定的大后方,日军不断南下,作为同蒲路上南下咽喉的临汾,成为日军的一个重要目标,临汾不断遭到日军飞机的轰炸,晋南战局急剧变化,民族革命大学刚刚开课一个月,必须立即转移。
丁玲率领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决定转移到运城,萧红、聂绀弩、艾青、端木蕻良等人想跟随“西战团”到运城去,关键时刻,萧军的拧劲儿和江湖气上来了,他不打算跟他们一起行动,而是独自留在临汾打游击。
丁玲劝说萧军,还是跟着他们一起走吧,晋南这一带的老百姓现在都已经跑光了,连人都没有了,还跟谁一起打游击啊,这里现在没有打游击的基础。
萧军说,打不了游击他就去延安,反正不躲躲藏藏地跟着他们去运城。
形势紧迫,没有时间做更多的抉择。
此时,也就在此时,萧红惊喜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和萧军这些年都梦想有一个孩子,现在孩子来了,在这战火纷飞的不合时宜中,他悄然而至。
刚刚有了怀孕初期的反应,恶心呕吐,浑身无力,萧红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自从萧军做出了要打游击的打算,萧红的心里就变得无比失落,她不想离开萧军,有了身孕之后,就更不想离开他了,依照自己现在的身体现状,她又不可能留下来跟他一起打游击,只有劝萧军跟着他们一起走,她几乎是流着眼泪在苦苦哀求:“三郎,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怀孕了。”
她以为这个消息能让萧军惊喜,让萧军毫不犹豫地选择跟着她一起走。
萧军确实震惊了一下,也只是一下,却没表现出什么惊喜,几乎什么表示都没有,甚至还有几分冷漠。这冷漠深深刺痛了萧红的心,这是深爱过她的那个三郎吗?六年前,萧红肚子里怀着别人孩子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冷冰冰的,现在,这个女人肚子里是他的骨肉,他凭什么这样对待她?萧红的泪水本来是不准备流下来的,终于忍不住了,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
萧红低声说:“三郎,你可以不顾及咱们的孩子,但是你要想想你憧憬并追求着的文学事业,我并不仅仅因为你是我的爱人才劝阻你,我只是想到我们不该放弃,还记得我们在哈尔滨时立下的志向吗?你忘了自己的岗位,简直是胡来。”
萧军这种人一旦认了死理,十头牛都拉不回,他认准的道理是:“每个人的生命价值是一样的,前线战死的人不一定全是愚蠢的,为了民族、国家,谁应该等待着发展他们的天才,而谁应该去送死呢?”
这道理萧红是懂得的,她只是不想在这陌生的地方,失去自己的爱人,让肚子里的孩子失去爸爸。她依然苦苦相劝,那一天她说了无数话,不断劝,劝,劝。
萧军烦了,投笔从戎是他少年时代就有的愿望,只是历史没给他机会,现在机会来了,却被女人孩子拖着后腿。他最终不计后果地说出了一句最伤情的话:“我们还是各自走自己要走的路吧。如果我没有死,如果我们再见的时候也还是乐意在一起,那我们就在一起,不然就永远分开。”
我们还是各自走自己要走的路,这句话掷地有声,这句话把本来就已经伤痕累累的爱情推向了悬崖,萧红完全忽略了后面的那些话,她伤心地说:“好的。”
此时,真的不是说这种绝情话的时候,如果萧红像过去一样,没有身怀有孕,这句话她只当是萧军的一句浑话,这样的话在婚姻中他其实已经说过无数次,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萧红抚摸着还没有隆起的小腹,哀伤地沉默了。
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彻底令她失望。
他是她唯一的亲人,关键时刻,这个亲人却是这样绝情。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遇上的每一个男人都这样无情无义,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遭遇这样的命运。
这是萧红和萧军一生中最后一次大吵。
这次争吵之后的次日晚上,队伍要坐火车离开临汾,萧军帮着萧红提着行李奔赴车站。他们一前一后走向临汾车站的月台,萧红情绪很低落,端木蕻良适时走过来,说了两句暖心的话,萧红嘴角勉强牵出一丝笑容。
萧军把行李放好,拉着聂绀弩走到一边,他们在上海的时候都是好朋友,这次他是想把萧红托付给聂绀弩照顾。
月台上灯光很暗,萧军把聂绀弩拉到更加昏暗的地方,告诉他:“临汾是守不住的,你们这一去大概不会回来了,就跟丁玲一道过河去吧!”
聂绀弩问:“你呢?”
萧军说:“我要到五台去,但是不要告诉萧红。萧红和你最好,你要照顾她,她在处事方面什么也不懂,很容易吃亏上当的。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这些话让聂绀弩一头雾水,不知道这对夫妻究竟出现了什么矛盾,他侧身看着远处落落寡合的萧红在黑暗中的剪影,问萧军:“你们没事吧?”
萧军轻描淡写地说:“我爱她,就是说我可以迁就。不过还是痛苦的,她也会痛苦,但是如果她不先说和我分手,我们还永远是夫妻,我决不先抛弃她!”
聂绀弩长吁一口气:“那就好。”
战乱之中,萧军这句我决不先抛弃她听起来还是很仗义的,一个男人,即使不爱自己的女人了,在战火纷飞中,在她身怀六甲时提出分手,总会让人觉得不够爷们儿。
列车驶离临汾,目送萧红凄然离去之后,萧军以为从此自己就轻松了,但他不知为什么还是心事重重。
离开临汾的时候,萧红不单单把最心爱的男人萧军留在了月台上,也把她最喜爱的一双小红靴落在了他们的住处,那是她最心爱的一件东西。
列车启动了,她才猛地想起来,想想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丢失了,丢失一件心爱的东西算什么?沉沉的冬夜,列车呼啸着驶过黑暗的夜,萧红强迫自己忘掉萧军,忘掉她丢失的心爱物件。
相忘是一种痛苦,缘尽了,心痛还在,这漫漫黑夜中,她独自舔舐自己的伤痛,谁可以安慰她呢?在人前,即使有泪,也只能往肚里咽。
这次的分别,对两个人的感情和命运都是历史性的。
从临汾出发,萧红随“西战团”经过西南边的运城,最终到达西安。
从临汾出发,萧军原本是准备到五台山打游击的,结果没去成,南下辗转到了延安。
从临汾出发,延安向北,西安向西,这是他们人生的分水岭,这是他们爱情的分水岭,从此两个人天各一方,走向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