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生华发的女孩(1 / 1)

鲁迅的好朋友胡风喜得贵子,鲁迅在梁园豫菜馆做东,要办一桌满月酒以示庆祝。

这次活动是上海文学界的一次盛会,许多文学界名流都要参加的,鲁迅立即想到,是不是让萧军和萧红也参加一下,趁这个机会结识一下文学界的朋友们,这样对他们的发展有好处。

许广平赞成鲁迅的想法,从第一眼看到萧红,她就为那个东北女孩的率真所打动。她看得出,萧红不是个有心计的女孩子,大眼睛中流露的是不谙世事的纯真和倔强。满洲姑娘特殊的稍稍扁平的后脑显示出北方女孩的淳朴,圆圆的小脸上是年轻女孩子的白皙洁净,但让人心中一惊的是她那头过早花白的头发,白发在黑发间泛滥成灾,这个女孩子要经历多少人生苦难和曲折才沧桑成这样?许广平也想找机会帮帮她,鲁迅邀请他们参加胡风儿子的满月庆典活动,不失为一次好机会。

萧军和萧红收到鲁迅和许广平的请柬:

本月十九日(星期三),我们请你们俩到梁园豫菜馆吃饭,另外还有几个朋友,都可以随便谈天的。

落款署名为“豫广同具”。“豫”是鲁迅的字豫才的缩写,“广”字是许广平名字的缩写。

收到请柬已经是十二月十八日的中午,距离宴会不到一天时间了。

这是他们来上海后参加的第一个宴会,也是他们到这个城市的第一次活动,面对的是国家级的文学界大腕级人物,一定要给大家留下好的第一印象。

萧红翻开他们仅有的一个行李箱,里面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她看看自己身上的行头,又看看萧军身上的,感觉萧军身上那件说灰不灰,说黑不黑,破破烂烂的旧罩衫实在太寒酸了,自己的服饰虽然也强不到哪里去,好歹比萧军过得去眼。

萧红决定为萧军亲手缝制一件参加宴会的礼服。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她立即拉上萧军到街上的布店里,从大拍卖的铺子里花了七角五分钱,选了一块价格便宜的降价黑白格细绒布。民国时期的上海,受到西方文化的冲击的“老克勒”们都喜欢穿花格子衬衫,很海派的感觉。萧红很欣赏那种范儿,但是,她不会裁剪“老克勒”们的那种样式,只会裁剪哈尔滨流行的哥萨克式的,她索性就按照自己熟悉的套路,准备给萧军做一件独特的花格上衣,让萧军一出场,就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布料买回来后,已经是傍晚时分。萧红使出浑身解数,要亲手设计、裁剪、缝制一件独一无二的新“礼服”。第二天就要参加宴会,萧军不相信萧红连夜能把新衣服做好,因为他们没有缝纫机,只有一把剪刀,一根缝衣针,一团棉线,几粒纽扣。那个夜晚,萧军在书桌前写稿子,萧红坐在床边独自忙乎着对付那块黑白格细绒布。亭子间那个夜晚冷得快,萧军写了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停下笔拥着被子坐在**,一开始还有一句无一句地和萧红唠嗑陪着她,没多大工夫就打开了呼噜。

寒冷的冬夜里,萧红坐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针一线缝制着衣服,她缝制得很认真,每一个针脚都细细均匀地摆布着,她消瘦的身影被灯影拉得长长的,所有的挚爱,所有的深情,所有的温暖都被她缝进了那件衣服中。一阵困意袭来,她打了个盹,手指被尖利的针尖扎到了,串串血珠流出了,怕玷污了新衣服,她慌忙把手指放进嘴里吸吮着。

后来,萧军回忆说:

“她几乎是不吃、不喝、不休地在缝制着,只见她美丽的、纤细的手指不停地在上下穿动着……”

那件衣服属于仿哥萨克式的,高加索式立领,套头,掩襟,法式袖口,做工看似简单,其实很麻烦的。萧红不厌其烦,有爱人香甜的鼾声相伴,她满心的温馨和幸福。女人是感性的动物,她心里有他,在乎他,就会心甘情愿为他默默付出。她也知道,其实,萧军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好,他身上有无数多的缺点,但是,她爱他。当自己爱的这个人因为自己的付出而开心的时候,一切的辛苦和委屈都值得。

清晨,萧军从睡梦中睁开眼睛,萧红已经开始缝扣子了。晨曦下,她低着头,悉心缝着,头上的白发在晨光中闪着银光,看样子她一夜未眠。

萧军的心里一阵温暖和心疼。他抬起手,抚摸了一下萧红那黑白相间的头发,萧红回头朝他笑笑:“马上就好了。”

她一脸疲惫中绽出的那一丝笑容却是轻松甜蜜的。

衣服大功告成,萧军试穿了一下,不但很合身,而且很时尚,看上去很酷。萧红左看右看,觉得还缺一点什么,就找出一条小围巾帮他系上,然后,又给他的腰间系了条小皮带,于是,昨天还城市贫民形象的萧军,瞬间变成一个又潮又酷的型男。

萧军把萧红紧紧拥在怀里,这一夜,自己的女人没白辛苦,一下子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体面的男人。

在上海广西路梁园豫菜馆举行的那个活动,请了很多上海文学界的名流:茅盾、聂绀弩、周颖夫妇、叶紫等,鲁迅对这次活动十分重视,平常请客都是很随意的,这次他亲自到饭店订了菜单。

鲁迅在给这次活动的“主宾”胡风、梅志夫妇的信中,特别提到,带上公子一起来。具有戏剧效果的是,负责转信的是梅志的家人,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送信的日程,致使胡风夫妇没有收到请柬,所以他们没能参加。这场宴会本来是以庆祝胡风长子张晓谷的满月为名而设的,主宾却没有到来,一大群叔叔大爷在这边为张晓谷小朋友喝满月酒,张晓谷小朋友的爸爸妈妈却一点都不知情,这成为整场宴会的一个很有喜感的话题。

来的宾客都是鲁迅的好朋友,鲁迅特地把萧军和萧红介绍给他们。

介绍到叶紫的时候,鲁迅特意告诉萧红和萧军,以后如果在上海有什么事,就去找他,叶紫的年龄和他们差不多,沟通起来更方便。那时候,叶紫已经加入“左联”,和陈企霞共同创办了《无名文艺》,还参与主办《中华日报》副刊《动向》,他的短篇小说《丰收》已经在文坛引起轰动。鲁迅让叶紫做萧军和萧红的“向导”,叶紫向来都把鲁迅交给他的每件事都当成大事来办。

那天的宴会上,鲁迅异常活跃,他和他的朋友们说着笑着,他的笑声是明朗的,大家说到了一些好笑的话题,他竟然会笑的连烟卷都拿不住,笑声牵扯出剧烈的咳嗽,一下子会咳很久。

在轻松的气氛中,萧军穿着萧红亲手赶做出来的方格子衣服,自我感觉良好,这种样式在在哈尔滨很常见,但在上海看上去很奇特,令他一下子就有了另类的感觉。萧红用欣赏的目光不时看看他,两人的骄傲和满足同时写在了脸上,看起来很是淳朴可爱。

这次宴会一下子结识了这么多文化界名流,使得他们一直处在兴奋的晕眩中,至此,鲁迅亲手把萧军和萧红引进了上海文坛的大门。

这次宴会对萧军和萧红来讲,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他们在宴会结束后,就直奔法租界的万氏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就是萧军穿黑白格衣服,萧红故意搞笑叼着一只烟斗的那张,照片上的两个人眉宇间透着快乐,他们在上海文坛的春天快要来到了。

先生领进门,自己如果再不努力就枉费了先生的一片苦心。第二年春天,萧军的《职业》发表在《文学》上,萧红的《小六》发表在《太白》上,他们陆续开始在《中学生》《文学》《太白》等刊物发表作品。这些作品的发表,使他们在上海文坛迈出新的一步,也让他们暂时有了一点经济收入,能维持最基本的温饱生活了。

在上海有了安定的生活,有了属于自己的圈子,萧红有了精力和心情创作她的系列散文《商市街》。在哈尔滨商市街的往事,在萧红笔下那样生动,那样具有感染力,那一组四十一篇散文,显示了萧红写作的灵气和深厚的文学功底。

生活条件稍好了一些,他们把家从郊区搬到法租界萨坡赛路。这个房子比拉都那边好多了,在法租界也属于中等以上的英国式建筑,不但房间宽大,而且地理位置好,后门临街,这样,联系报刊发表稿件,拜访朋友,购买生活用品等都方便一些。

这一次搬家和刚从青岛到上海的时候不一样了,那时候他们举目无亲,现在身边已经有了一大群朋友,过去在东北时候的朋友罗烽、白朗夫妇也来上海了。胡风夫妇也成了他们的好朋友,萧军和萧红搬家的时候,胡风、梅志夫妇也来凑热闹庆贺。中国人搞庆贺,最终的项目总是聚餐,热热闹闹撮一顿。东北人在家待客,最好的饭食就是包饺子,萧红包饺子是有天分的,她提前和好了面,调好了馅,朋友们来了,她便招呼大家和她一起包饺子。

东北的女孩子从小就学包饺子,萧红和白朗包饺子都是高手,萧红擀皮儿飞快,梅志看她们包出来的饺子很好看,跃跃欲试说自己也会包饺子,大家将信将疑,让她一起来帮忙。结果,从梅志手里出来的饺子一塌糊涂,很像是上海的那种菜肉馄饨,样子却比大馄饨还难看,一个个像是四不像的怪物。

胡风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老婆包的那种奇形怪状的饺子让他脸上很无光,就悄悄提醒她,不要再丢人了,不会包就是不会包,矜持一点,优雅一点好不好。

也许是被萧红、白朗两个东北女子的开朗感染了,不管胡风怎么提醒,梅志就是刹不住车,到了吃饭的时候,闹闹嚷嚷要喝香槟酒。

胡风被她搞得脸上一红一白的,很是尴尬,从萧红家里出来,他就责怪老婆:一点城府都没有,这样会被人瞧不起,人家会认为你无知的。

后来,胡风和萧红身边的朋友们都发现,在萧红面前,你不用有什么城府,用不着伪装,她自己率真,也喜欢朋友们把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即使有些话说重了,她也不会计较。

这个东北女孩身体很瘦弱,脸色有些苍白,乍一看一副弱不禁风的大小姐样子,写的文字也细腻忧伤,其实性格很开朗,有时候甚至有些二。

鲁迅和许广平欣赏萧红,也是因为她的率真和无邪的天真。

鲁迅经常在病中,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多见客人,所以他的住处一般对别人是不公开的,对萧军和萧红是一个例外,不但告诉他们详细的门牌号,还多加上一句:随时可以到家里来做客。

萧红从鲁迅的态度中感觉到了诚恳和热情,这个一生都在寻找温暖小女子,对人世间的哪怕一点点温暖都很敏感,她属于向暖型的,得到了鲁迅家的邀请,立即成了那里的常客。

得到了鲁迅那么多无私的帮助,萧红觉得自己也该送一点小礼品。钱多的买不起,便宜的拿不出手,于是,她想到了自己这些年一直带在身上的两件宝贝:一件是爷爷留下来的一对铁核桃,那对核桃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了,从她懂事的时候爷爷就在手中把玩,那时候已经在岁月的浸染和手掌的把玩中变得黑红光亮,外表是美丽的醉红色,这是他们家的传家宝。爷爷去世后,她就把这对核桃带在了身边,即使在哈尔滨最贫寒最落魄的时候,她也没舍得把它卖掉,那是她对呼兰河畔的家乡,对童年,对亲情唯一的纪念。在最寒冷最寂苦最无助的日子,这个物件曾给过她温暖和活下来的勇气,是她患难中的随身伴侣,和她相依相伴,是有感情的。还有一件是她很喜欢的玩具,一对枣木小棒槌,是捣衣用的小模型,这件玩具是在哈尔滨的时候一位好朋友送给她的,后来和那对核桃一起一直随身带着,做护身符用。

现在,对鲁迅一家她无以回报,就把自己贴身的这两件东西拿了出来,送给海婴做玩具。海婴很喜欢这两件玩具,一开始总算计着怎么把核桃吃掉,后来玩久了,对这物件有了感情,就决定不吃了。

萧红到鲁迅家很不见外,这种不见外是北方人特有的性格,当她觉得你是可以交心的人,就会把你的家当做她自己的家,把这家人当做自己的亲人。

海婴是最喜欢这个大姐姐的,因为她梳着两条扎着蝴蝶结的辫子,海婴大概觉得这个姐姐和自己年龄最接近,是一个可以玩到一起的小伙伴,萧红去了,他会把这个大姐姐“劫持”到院子里陪他玩。许广平问海婴为什么只喜欢这个姐姐,不喜欢别人,海婴的回答很有童趣:“她有小辫子。”然后,揪着这萧红的辫子给大家展示。大家笑成一团,鲁迅很少这样开怀大笑,这种发自内心的,毫无芥蒂的笑声让萧红温暖而感动。

1936年3月,萧红一家又搬家了,这次他们搬到了北四川路底西侧的永乐里,离鲁迅的家近了很多,用萧军的话说,靠近些,为的是方便,多帮忙。他偶尔会去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路程近了,萧红到鲁迅家去的更勤了,基本上是她一个人去,此时的萧军已经移情别恋,心里有了别的女人,她满心的凄楚,鲁迅的家成了她最后的港湾。

她很依赖这个港湾,有时候,她到鲁迅家闲坐,穿着一身旧衣裤的许广平一边织毛衣一边陪她。遇到楼上的鲁迅有事叫许广平,楼下的海婴玩够了叫妈妈陪的时候,许广平便楼上楼下的跑,萧红这个客人就显得很多余。

萧红有时候也会帮着许广平做点事,比如做她最拿手的葱油饼、水饺,或者烙个北方人喜欢的主食韭菜合子什么的,至于做的好不好吃就不知道了,不过鲁迅很捧场,吃饭的时候会扬着筷子,要再吃几个。

不过,总到人家串门,确实会把人家的生活打乱,去了,女主人要赔着笑脸和时间,后来许广平也觉得有些累,她后来在回忆萧红的文章中就写道:

我不得不用最大的努力留出时间在楼下客厅陪萧红女士长谈。她有时谈得很开心,更多的是勉强谈话而强烈的哀愁,时常侵袭上来,像用纸包着水,总没法不叫它渗出来。自然萧红女士也常用力克制,却转像加热在水壶上,反而在壶外面满都是水点,一些也遮不住。

许广平累了倦了,脸色会不好看,她的脸色萧红不会看不出来,她那样敏感的一个女作家,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即使看出来也被她忽略不计了,她需要这里的这份温暖,如果连这份温暖都没有了,她的心就又回到哈尔滨遇到萧军之前冰冷孤苦的境地了。她的三郎,她的萧军已经不爱她,不在乎她了,她害怕没有温度的生活,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