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哈哈的文艺青年(1 / 1)

萧红昂贵的住院费萧军是付不起的,最后,他带着萧红逃离了那家医院。

不能再去裴馨园家了,人家又不是难民收容所,因为他们的居住让人家的温馨生活失去安宁,他们也于心不忍。临住院前,裴馨园的妻子、母亲已经明显表现出了对萧红寄居的不满,萧军甚至还和裴馨园的老婆吵过架。出院后,他们住进道里公园对面道里新城大街的欧罗巴旅社。

在欧罗巴旅社三层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们同居了,那间小客房就成了他们的新婚洞房。

这个有着西方浪漫名字的旅店,很具欧式浪漫风情,不过他们租住的房间属于最低廉的,工资低得连萧红的住院费都支付不起的萧军,是没钱租住高档房间的。

那个秋天,在欧罗巴旅社,他们度过了爱情中最初的蜜月,那是贫寒幸福甜蜜的特殊蜜月。两人往往是有了住店的钱,就没了吃饭的钱,每天的日子就在黑列巴就着白盐泡着清水中度过。黑列巴是俄罗斯人的一种主食,就是由面粉、荞麦、燕麦烤制的黑面包,那个时代的哈尔滨人也喜欢用它做主食,价格很便宜,携带也方便,买上一个,胳肢窝一夹就回来了。讲究一些的俄罗斯吃法是蘸着黄油、鱼子酱,喝上一杯酸味俄罗斯啤酒,但是,他们艰难的日子容不得他们穷讲究,只能蘸着盐巴,喝着白开水。

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萧红寂寞地在欧罗巴旅社的小房间发呆,等上一天,直到黄昏时分,才等来萧军。回来的萧军往往会夹着一块黑面包,带着冷冷的秋风匆匆走进门。他们对坐着,你一口,她一口吃着那个干硬的黑列巴,盐巴也舍不得多蘸一下,谁蘸多了,另一个就会说:省着点吃亲爱的,这样度蜜月,会咸死的。

当时的萧军已经没有固定工作了,他外出主要的任务就是到处谋职,或者借钱糊口。像他这种没有正当职业的人,张嘴向别人借钱很不容易,人家能借给他三角五角就不错了,借到一元的时候极少。借到的钱必须省着花,否则下顿就要饿肚子。有时候,连黑列巴都吃不上,两个人饿着肚子拥在一起,躺在**,透过窗子看秋夜的星空,谈文学,天马行空地谈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有时候爱也可以充饥,两个人深深爱着,居然能把饥饿的事情渐渐忘却。

萧红的身体还很虚弱,由于严重缺乏营养,产后的她身体一直恢复不上来,脸色苍白,头发脱得厉害,肚子瘦下来了,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萧红只希望肚子瘦下来,那拖着沉重的大肚子度过的十个月对她来讲简直不堪回首。有时候,她做梦还会梦见自己被沉沉的肚子压得喘不过气来,从梦中惊醒后,她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小腹上,小腹瘪瘪的,依然有些痛。自从生完孩子,她的肚子总是隐隐作痛,不过,好在它现在已经是平平的了,抚摸着平平的肚子,她这才放下心来。

身边躺着她的三郎,他正在香甜的睡梦中。

三郎的身体结实宽厚,和她的娇小形成强烈反差。他看上去真壮硕,秋夜已经很凉了,可能是他火力壮,总把被子掀到一边自顾睡。萧红便又给他重新盖好,默默看着他粗大的五官,听着他粗重的鼾声,她忍不住温情地吻了一下他宽大的脸颊。

萧红陶醉于萧军为她制造的爱的浪漫和晕眩中:“当他爱我的时候,我没有一点力量,连眼睛都张不开。”

这爱情是新奇的,投入到和萧军的热恋当中,萧红才发现过去她和表哥陆振舜之间,和汪恩甲之间的感情纠葛根本就谈不上是爱情。

他们在欧罗巴旅馆住了一个多月,之后,他们连这个地方也住不起了。萧军失去了给裴馨园当助理编辑的工作,每月二十元的固定收入没有了,那点收入至少可以维持两个人能吃上黑列巴。

好在萧红已经习惯了这种穷愁潦倒的日子,有一个人陪着自己流浪,比起去年这个时候一个人流浪街头要踏实多了。他们搬到了商市街,这个住处是一个跟着萧军学武术的学生家提供的,学生的家长是哈尔滨铁路局的财务处长,家境自然殷实,家里条件太好了,就担心有人绑小孩的票,所以聘萧军来做家教,主要是教武术。

听说有了自己的住处,萧红激动的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来到萧军学生的家,从正房走出一个身着皮大衣,脚蹬高跟鞋,红唇卷发、腰肢纤细的妙龄少女。因为那份美丽那份风情,萧红便留意多看了几眼,女人也是喜欢看绝色美女的。四目相对时,萧红和那个美女都惊呼起来。

萧红说:“汪林,你怎么在这里?”

时尚美女说:“张乃莹,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知道我们家住在这里?”

萧红才恍然大悟,这里原来是自己中学同学汪林的家,萧军的学生就是汪林的弟弟,也就是说,现在汪林是自己的房东了。

说是中学同学,她们其实不是一个班,汪林比她还低一个年级,但是上学的时候都很熟悉。而今曾经的同学不期而遇,汪林并没有轻视看上去一副落魄样子的萧红。她对萧红的热情,一方面因为她们曾经是同校同学,还有一方面的原因,因为汪林的弟弟现在正跟着萧军学武术。

住在老同学家里,对他们还算是照应,至少,房租免收了。

萧军每天利用早晚时间教房东的小孩武术和国文,这样每个月就有了二十元的学费收入,而且也有了一个简陋的栖身之地,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就像萧军写的那样:

像春天的燕子似的:一嘴泥,一嘴草……我和我的爱人终于也筑成了一个家!无论这个家是建筑在什么人的梁檐下,它的寿命能安享几时,这在我们是没有顾到的,也不想顾到的。我的任务,只是飞啊飞……寻找着可吃的食物,好似等待在巢中病着的一只康强起来!

现在萧军的主业是做家教,做自由撰稿人成了他的副业。业余时间,他为《国际协报》等报刊撰稿,那个时代的稿酬高,加上这些稿费,他们的日子过得有了些起色。有了稿酬的填充,他们除了能吃上黑列巴和白盐,偶尔也能改善一下生活,吃上碗热热乎乎的热汤面,碗里还能放上几片菜叶,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算是奢侈生活了。当然也有比这个更奢侈的时候,比如新拿到一笔稿酬,他们也会撒着欢儿败一次,到门口的小饭馆要两个馒头,一份丸子汤,你分几个,我分几个,丸子的味道好坏搁到一边,那份小情调却是足足的,他们偶尔这样很惬意地吃上一顿,不过这样的时候很少。

商市街是一条商业街,店铺林立,街面上很繁华,小商小贩们在街头兜售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有老毛子那边的舶来品,也有国产货。商家们基本上都是前店后宅,前面的铺面做买卖,后面的宅院住人。萧军和萧红住的那个地方在商市街25号大院后院,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房子,而是煤棚旁的偏厦子,说穿了,就是间锅炉房。那个地方原本是不住人的,低矮阴暗,只有一个门,门上镶着一块窄小的玻璃,连窗户都没有,大白天里面的光线都是昏昏沉沉的,那可怜兮兮的光线只能通过那块窄小的玻璃供给进去。

那时的萧红,就是借着门上小玻璃透进来的那点微弱光线,帮着萧军抄稿子,后来自己也尝试着创作作品。屋子里没有电灯,他们根本装不起电灯,也交不起电费,晚上的照明就用蜡烛。白天是阴暗的光线,晚上是昏暗的烛光,经常在这样的光线下抄写,萧红的视力急剧下降。

冬季烟熏火燎的,到了夏季松花江的湿气倒浸上来,里面潮湿闷热,比睡在露天还难受。对这个所谓的家,萧红想爱却爱不起来,她在作品中这样描写商市街的这个家:

多么无趣,多么寂寞的家呀!我好像落下井的鸭子一般寂寞并隔绝。肚痛,寒冷和饥饿伴着我,什么家?简直是夜的广场,没有阳光,没有温暖。

但是,因为这个家里面有她的爱人萧军,所以,面对这样寂寞,这样无趣的一个家,她还是用十二分的热情努力做好家庭主妇。只是,她这个家庭主妇有些笨,从小就是家里的大小姐的她根本没有做家务的经验,把好好的一锅饭烧焦,把好不容易生起的炉火熄灭的事经常会发生。

不是每个女人生来就会过日子,萧红在过日子方面天生愚钝,萧军挣回来的那点钱她总是掌管不好,所以有的日子还是会饿肚子的,半夜饿的最难受的时候,她甚至动过偷邻居挂在过道门上列巴圈的念头。好在,她已经不是童年时代在呼兰老家偷储物室里好吃东西的那个调皮女孩了,她战胜了自己,含泪目送萧军饿着肚子出去工作。这时候,萧红面有愧色,她不知道用什么能填饱他们的肚子,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如果可以吃,也早就被他们吃掉了。

萧红看着萧军每天戴着他的飞机帽在外面为两个人能吃上饱饭奔波,也想替他承担点生活的重压,就在朋友的介绍下,去试当电影院画电影广告的电影广告员。在阴冷飞着清雪的哈尔滨严冬,萧红顶着雪花在中央大街上的一所电影院奔波了六次,最终还是没做成电影广告员,做广告员的理想只落在了她后来写的《广告员的梦想》中。

在这条繁华的商业街上,每天行走着各路人等,让萧红最受刺激的是那些衣饰高贵,穿着时尚的摩登贵族的夫人和小姐,她们带着一股香风目空一切行走在街上,曾几何时,她也曾是她们中的一个,但是,现在她早已从她们的阵营中走出来,变成了与她们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从租住的阴暗偏厦子走到街上,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萧红表现得并不自卑,腹中有诗气自华,一身破旧衣掩饰不住她的文艺女青年范儿。只是遇上过去的同学和朋友,她还是会有失落感。

萧红在租住的没有炉火的房间内偎在**,披着被子,依然是冷,两腿几乎麻木了,炉子里昨夜燃过的炭火连余温都没有了,墙角已经积上了一层白白的冰霜,那时,外面的气温比屋内都暖和。萧红走出去,站在街边看街景,初冬的暖阳是穷人的救星,她百无聊赖地站在街边一隅。

从房东家里飘来做午饭的香味,一闻那味道,就是在做炸酱面。好香好香啊,她忘记了自己已经有多久没吃过炸酱面了,那香味勾得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她忍着,使劲忍着,不断咽着口水。

汪林从街上回来,看到站在街边的萧红,和她搭讪:“这么冷的天,站在外面做什么?”

萧红想说外面比屋子里暖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自嘲地笑笑说:“看看街上的风景。”

“中午在我们家吃吧,呀,我闻到了,炸酱面的味道,在我们家吃炸酱面好吗?”汪林今天不知遇到了什么高兴事,热情地邀请萧红跟自己回家吃饭。

萧红不好拒绝,就在汪林家蹭了一顿饭。

那不过是一顿家常的炸酱面,那味道却永远留在了萧红的记忆中,每每回想起那顿炸酱面,那销魂蚀骨的香味就在记忆深处缭绕不去。很久很久没有吃过这样香这样饱的饭了,肚子填充得饱饱的就有了温暖慵懒的感觉,有些昏昏欲睡了。那天,汪林还请她看了一场新上映的电影,是胡蝶主演的一个新片。

坐在影院的椅子上,汪林悠闲从容地嗑着松子,松子是花了几角钱买来的,这买零食的钱够萧红一家两天的伙食费,接过汪林递过来的松子,萧红迟迟没有往嘴边送,她已经不习惯吃零食了。汪林那底气十足的样子,萧红其实是羡慕的,表面上她不想在气势上输给谁,心理上她早就输了。和汪林走在一起,她一直在自惭形秽,她不敢看街边的玻璃橱窗,怕看到里面自己的形象和汪林对比产生的巨大反差,她能想象出,在镜子的映照下,在汪林的衬托下,自己看上去像是三十多岁的妇人。

二十一二岁的花季女子,在饥寒中煎熬,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青春了。

穷归穷,但对于近在咫尺的亲人们,萧红从来都不肯和他们搭上半点关系,这个倔强的女子绝对不在家人面前低下自己的头颅。堂弟堂妹有在哈尔滨上学的,想方设法找到她并去看她,看到姐姐那落魄的样子,便不忍,便想给她放下点钱,便劝她回家。萧红拒绝了,她宁肯借朋友的钱,也不肯接受家人的一分一厘,她说,家我是不能回的,钱我也不能要。

她不要回那个家,她不要家里的钱,她不想再欠他们什么,那个家已经跟她毫无关系了。她已经找到真正的爱情了,她下定决心跟着她心爱的三郎做最幸福的流浪汉。

流浪的日子很苦,苦中却有别人所不知道的乐。

流浪的日子是充满诗意的浪漫的。

夏日的夜晚,租住的阴暗偏厦子闷热难耐,实在待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会手拉手走上街头,走到松花江畔,面对滔滔江水,萧军用手里的三角琴弹着狂烈的乐曲,萧红扎着短辫穿着夸张的廉价衣裙守在他身边,弹到高兴处两人还会即兴唱上一曲。

萧军除了到处打工,大多数业余时间是用来创作的,和萧红一起到江边浪漫的时间并不是很多,那时节,他已经算是当地较有名气的作者了。萧红一开始帮着萧军抄稿子,她自己过去只写一些短小的诗歌,在萧军的影响下也拿起笔,开始尝试写散文,写小说。当她沉下心开始构思的时候,许多人和事就浮上脑海,走向她的笔端,以福昌号屯为背景的《王阿嫂的死》《夜风》等,都是这个时期的作品。

萧红的第一个笔名是“悄吟”,悄吟,悄悄地吟诵,她不甘心让卑微的生命淹没在黑暗中,她要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哪怕只是微弱的细小的呻吟。她这个笔名真好,温婉美丽又不失诗意,是她自己取的,还是萧军帮她取的?

新年的时候,国际协报举办“新年征文”活动,这种征文奖金一般比稿费还高,萧军让萧红也写一篇征文试着投投稿,她写了《王阿嫂的死》,文笔相当流畅,在“新年征文”中发表,用的就是悄吟这个笔名。这篇稿件在哈尔滨文坛产生了轰动效应,作品影响很大,连萧军都叹服她的文学功力,认定她是天才,天生就是当作家的材料。

从此萧红的文学创作生涯正式开始,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她开始把自己经历的那些人和事写成散文故事和短篇小说,其实,她那时候还分不清散文和小说的区别,她的小说都是生活中的真人真事,虚构的成分很少,介乎散文和小说之间,界限很模糊,不过,作品的文学性很强。那时候她的笔名除了悄吟,还有田娣。哈尔滨的几家报刊都在刊载萧红的文稿,只一年的时间,她就发表了多部短篇小说和多篇散文。

萧红不再是吃闲饭的女子了,她经常能领到自己的稿酬,她成了人们敬慕的女作家,尽管这个女作家的作品还有些稚嫩,尽管她自己还没有充分认识到自己的潜力。

两个人写出了一些高质量的作品之后,就想着一起做点事,比如搞点初级文化产业什么的。两个人合作把萧红的作品《弃儿》改写成了电影剧本,找到左翼文艺团体寒光电影公司,本来公司很看好这个本子,觉得可以拍摄,怎奈萧红和萧军提的要求电影公司觉得太无理了,他们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有多无理呢?原来是两个人要分饰片中的男女主角,拍摄的事最终流产。

电影没合作成功,他们又想合着出一本作品集。

萧红提前把作品集的每一篇样稿都整理出来,誊写清楚,装订成册。稿件的封面上,萧军精心用红墨水写上了“跋涉、三郎、悄吟合作、1933”一些文字,最终的封面就选用了这样简单的一个设计。书中收录了萧军的六篇小说《桃色的线》《烛心》《孤雏》《这是常有的事》《疯人》《下等人》;萧红的小诗《春曲》,短篇小说《王阿嫂的死》《广告副手》《小黑狗》《看风筝》《夜风》。出书的钱是在《五日画报》社工作的舒群和一些朋友们集资凑起来的。

1933年10月,萧军和萧红的第一部书《跋涉》由哈尔滨《五日画报》印刷社正式出版,三十二开,毛边。出版前因为没有经过伪满洲当局的审查,被定为非法出版物,致使本来已经发到商场代售的书,没出售几天,便被迫禁止发售,没卖出去的全部被查封并焚毁。

第一部书刚出版,就遭遇到这样悲惨的命运。

面对失败和挫折,他们表现的平静而淡然。或许是已经习惯了失败,他们输得起,只有输得起的人才有赢的机会。

这本书一共印了一千本,除去被查抄的,已经所剩无几了,后来,萧红、萧军还把手头仅有的几本《跋涉》拿出一本寄给了鲁迅,这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