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馨园交给萧军的任务是让他去探望安慰萧红,他找了两本书带上,一本是鲁迅先生的《呐喊》,一本是高尔基的《童年》,就出发了。
来到东兴顺旅社二楼十八号,萧红正坐在破旧的桌子边写着什么,一见到萧军进来,她一脸诚惶诚恐的惊喜。萧军自我介绍说他叫三郎,《国际协报》报社副刊编辑助理,裴馨园让他过来探望她。
她站起来,那形象让萧军着实吃了一惊。
夕阳的余晖下,站在他面前的女子是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她穿了一袭褪了色的蓝色单长衫,长衫罩在她有着硕大臃肿肚子的身体上,依然显得有些宽大。长衫是民国年间女人日常穿的,带开气的那种,一侧的开气开了线,已经裂到膝盖以上了,于是这件长衫就变成了奇特的不等式服装。裂开的开气下是一双惨白纤细的腿和光赤的脚,脚上的鞋子很随意地穿着,说是穿着,因为鞋子严重变了形,其实就是挂在脚上拖着。
即使这样落魄,萧军还是能感觉到这个女孩子与生俱来的大家闺秀的气质。她身上有文艺女青年的特质,率真、可爱,脸上还带着一股子青春的稚气,特别是那双大眼睛,黑亮黑亮的,透着倔强和聪颖,一看就充满灵气。
萧红点点头,示意萧军坐下。
三郎这个名字她是知道的,他稿子写得很好。他看上去很年轻,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衣服不怎么整洁,但是整个人还是很精神的,两道剑眉夸张地竖立着,搭配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嘴巴比一般人大,嘴角向上微翘,显得倔强而调皮。这个三郎说不上有多么英俊,但是在萧红看来很亲切,一看到他,凭着第六感觉,就觉得他是自己可以依靠的人。
萧军坐下来,才看清楚了萧红住的这个房间的全貌,靠墙有一张双人床,床幔半垂,葱心绿的被子在**半摊着,枕边散放着几本书,窗下有一桌两椅,屋子的墙面不怎么整洁,黑黑黄黄的,墙角上还挂着密密的蛛网,整个房间破败凌乱,把这个穿着不合身衣饰的娇小孕妇安放在这个地方,让人骤然生出一种悲悯感。
萧红是笑着的,见到三郎,她知道他们没有抛弃她,现在她最怕的就是被人抛弃。就像一个突然见到了亲人的孩子,她纯真地笑着,萧军发现,她笑起来很好看。
她把自己刚刚写的诗拿给萧军看。
这是一首小诗,就是后来流传很广的那首《春曲》:
这边树叶绿了。
那边清溪唱着:
姑娘啊!
春天来了。
在这种条件和环境下,她还能写出这样的诗歌,让萧军刮目相看,特别是诗的题目用了魏碑郑体双钩大字,那几个字写得很漂亮啊,能写这样一手好字的女孩子,该是多么内秀。透过这首诗,萧军感悟到他们的帮助对这个孤立无援的女孩子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他不敢保证他们的努力能达到什么样的结果,但是,如果能给她带来心情上的春天,也算是没有白白努力。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看到萧红的第一眼起,萧军心里就有些放不下这个可怜兮兮的女孩子。
这不仅仅是因为怜悯之心,萧红那双大眼睛里的神气让萧军觉得,这不是个一般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子不该就此毁灭,他要尽自己的力量拯救她。具体怎样拯救,他还没想好。
那天,他们谈了很多,谈人生,谈文学。
那天,是他们一见钟情的日子。
爱情很多时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1932年7月12日,那个仲夏日,一对文学青年之间有了心灵的契合,他们都被对方深深吸引了,都有一丝相见恨晚的惆怅。有的爱情无关身份,无关金钱,无关物质条件,只需一步,他们就爱上了对方。
从那天起,萧军经常到这里来看望萧红。
每次,他喜欢坐在小窗前的椅子上,说着说着,当两个人目光相碰撞时便会心一笑。或者,彼此某段时间沉默片刻,萧军就会透过那个小窗,看窗外美丽的松花江。
萧红是敏感的,从萧军的眼睛里,她读懂了他的心,但是,她不敢往那方面想。那时候的萧红怀着别人的孩子,她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弃妇,而且还被作为人质扣押在旅店,她虽然很喜欢三郎,却不该确定这种喜欢算是什么情感,也不敢确定萧军对自己是怜悯,还是喜爱。已经受过两次伤害的女人的心是敏感脆弱的,她不敢奢望一份温暖的爱情,只能战战兢兢地远距离观望。
她每天都盼望着萧军,他来了,她无比快乐,他不来的日子,她就会觉得灰暗无比。
有几天时间,萧军因为忙着编稿子没去看萧红,她碰巧病了,发高烧,躺在**没人照顾,孤苦无助的时候,却分外思念萧军,于是她勉强爬起来鼓足勇气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中,萧红的声音疲惫又微弱,她轻声说:“我病了,你能来看看我吗?”萧军听到那个声音,非常焦急,待他抽空到旅店时,发现萧红病弱地躺在**,一见到他来,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这些日子你是不是很忙啊,还是已经忘了我了。我知道我现在是一个不让人喜欢的人,人们都不愿意接近我。”
萧军连忙解释不是她说的那样,自己确实很忙。看着她惨白憔悴的脸,萧军很心疼,于是说服了旅店老板,带她去看了医生。
萧红对萧军的这种依赖,变得越来越浓重。
萧军也越来越离不开萧红,她的睿智、开朗和那个时代女孩子少有的才气,让他不仅仅是喜欢,还有欣赏。
萧红的《春曲》这样写她和萧军之间的情:
只有爱的踟蹰美丽,
三郎,我并不是残忍,
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
坐下又立起,
这其间,
正有说不出的风月。
她爱萧军,迷恋着他这个人。其实,萧军此时是有家室,有老婆孩子的。他出生在辽宁义县,满族人,就像萧红原来的名字不叫萧红而是叫张乃莹一样,萧军原来的名字叫刘鸿霖,还曾经用过刘吟飞、刘羽捷、刘蔚天、刘毓竹等,民国年间又没有身份证,名字改来改去的也不太追究。除了这一大堆名字之外,他还有几个笔名,比如三郎、田军,等等。
萧军骨子里很另类,他少年时代读过许多古典小说,读古典小说的结果,一是使他喜欢上了文学,二是让他有了人生第一个理想。那时候他的理想是做侠客,所以很小的时候就偷偷拜师学艺练武术,按照最初的理想,十八岁那年他考上沈阳的东北陆军讲武堂第七期,在那里学习法律和军事,毕业后还在军队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军队的军阀作风和他做侠客的理想相去甚远,就毅然离开了。
第一个理想破灭了,他开始追求另外一个理想,走文学之路,当作家。他在哈尔滨化名“三郎”在各报纸上投稿,发表了不少作品,后来就被聘用到《国际协报》报社副刊部工作。
另类的叛逆气质,在文武之间游离不定的行业选择,让家里人对他不太放心。在老家辽宁义县,家里早就给他订了一门亲,女方姓许,是一个朴实善良的姑娘,也不管萧军同意不同意,家里给他匆匆完婚。这种半包办性质的婚姻,不是文学青年萧军所希冀的小资情调的浪漫婚姻,也不是侠客萧军所需要的夫唱妻随一起闯**江湖的豪放婚姻。萧军和许氏只有婚姻,没有爱情,两个人稀里糊涂生了两个孩子。萧军离家后,许氏也曾千里迢迢带着孩子从老家来到哈尔滨寻找萧军,由于当时萧军参加地下党的反日活动,政治环境恶劣,他就把老婆孩子打发回老家了。
临走的时候,萧军告诉那个眼泪巴巴的女人:自己以后还要漂泊天涯,生死未卜,别因为这样一个不靠谱的男人耽误了她的美好青春,回去后,如果遇上比他好的男人就改嫁吧,不必等着他,此一别,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算清了,他不会再回那个家了。
这一番话相当于离婚宣言。许氏知道萧军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乡下女人也是女人,也有自己的尊严,也要脸面,她擦干泪水,义无反顾带着孩子走了,连头都没有回,从此萧军的这个原配夫人就彻底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个女人回到老家后,也许一生都在默默等待一份无望的爱情,明知那份守望一点意义都没有,却依旧都会拿出一生的时间去消磨、等待,最终在痛苦中香消玉殒。
遇到萧红的时候,萧军已经宣布与第一任夫人许氏脱离了关系,让她自行改嫁。虽然他们没有办离婚手续,但婚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他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所以,萧红和萧军之间,都不算彼此的第三者。
萧军在等待救援萧红的机会,他相信,机会一定会有的,只是不能操之过急。
机会终于等来了,进入八月份,哈尔滨连降大雨,这是一场拯救萧红的大雨。来自四面八方的雨水涌进松花江,松花江水那几日每时每刻都在涨。1932年8月7日夜,脆软的江堤终于支撑不住了,一夜之间河水冲破了江堤,道里道外等城区一片汪洋。
瞬间许多房屋倒塌,许多人被淹没在洪水中。
萧军工作的国际协报社因为地势稍高些,并没有进水,但是作为媒体人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松花江决堤的消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住在江边东兴顺旅社的萧红,旅社一定被淹在了洪水中,她怎么样了?
他走出报社,向东兴顺旅社走了没多远,就被眼前的洪水拦住了,那边已经是汪洋一片,低矮的房子完全淹没在了水中,高一些的楼房也淹没了一半,有一些小船在水中划行着,搭救一些被困在洪水中的人。
当务之急是找到一条小船。
他焦急地问一个刚刚靠岸的小船上的人,他们的船是不是可以借他用用,人家告诉他,那边有租小船的,他可以去租。
萧军来到租小船的地方,碰上了《原野》的编辑方未艾,他告诉萧军,他们的编辑部和附近的东兴顺旅社都被水淹了,他从那边刚刚逃出来,路过东兴顺旅社的时候想用船载上萧红一起走,她说她等着三郎去救她。末了,方未艾说,这会她大概还在那儿望眼欲穿地等着萧军呢。
这个死心眼的女子。
萧军心里又多了一分急。
他租上小船,划向东兴顺旅社的方向,到处是水,过去的参照物不好找了,只能盲目地向大概的方向寻找。这时萧军才深深意识到,这个女人在自己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此时,东兴顺旅社一楼已经完全淹没在洪水中,旅店老板也已顾不得扣押在二楼的萧红欠账的事,关键时候,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命。老板都逃得无影无踪了,那里的住客自然也都跟着逃离了,最后困在楼上的除了萧红,还有一个老茶房。老茶房是被旅店老板下令留在这里看守萧红的,否则他也早就逃命去了。
水越涨越高,眼看就涨到二层楼板了,一点也没有回落的迹象,还在一寸一寸往上涨。萧红挺着大肚子站在楼梯边,看着马上就要涨到脚下的水流,吧嗒吧嗒掉眼泪,这一片汪洋,是要把她吞没的节奏吗?楼上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她困在这里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没有睡了。饥肠辘辘中,她感觉无比疲惫,却又不敢睡去,她怕自己在睡梦中被洪水卷走。
泪眼蒙眬中,她把自己这二十年经历的一切都在记忆中过了一遍,哭过笑过,爱过恨过,只是,她从来没有获得过真正的温暖、真正的幸福、真正的爱情,莫非短短的一生就这样到头了吗?她不甘。凭着直觉,她觉得三郎萧军会来救她的,没有为什么,只是她的直觉。
三郎真的来了,她看到他了,驾着一叶小舟,行进在风雨中,奋力向这个方向划来。
萧红破涕为笑,使劲儿向他挥手,那一瞬间她甚至想跳起来,事实上她根本跳不动,笨重的身子把她沉沉地拖住,她只能做着跳起来的动作。萧军登上二楼的一刹那,她扑到他怀里嘤嘤嗡嗡哭出声:“三郎,我终于把你等来了。”
萧军拍拍她的后背安慰她:“好啦,好啦,找到你就好啦,快上船!快上船!水马上就淹没这里了。”
萧军把萧红扶到船上,把她仅有的一件行李搬上船。他做这些的时候,旅店的老茶房在一边默默看着,没有阻拦他,隐隐是说了句让萧军担保接她出去以后要找他要钱的话,见萧军根本没有搭理他,也就罢了,没再纠缠。他大概在想,与其让这个女孩子在这里困死饿死淹死,还不如让她逃个活命,毕竟这是两条性命啊。她逃走了,自己也就没有看管她的使命了,随后也可以想方设法逃个活命了。
小舟离东兴顺旅社越来越远,每走远一步,萧红的心就轻松一分,几个月扣押在这个地方的噩梦总算结束了,这辈子她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了。萧军用力划着小船,他硕壮的背影,让她很有安全感,她想,如果靠在这个结实的肩膀上好好歇息一下,一定很温暖。
离开东兴顺旅社,摆脱了被扣押的困境,萧红的去处依然是个难题。她无家可归,萧军自己租住着一处简陋的住房,根本无法安置她,他就和裴馨园商量,让萧红先到他们家暂住。裴馨园回家和老婆商量了一下,就收留了萧红,让她先住到了自己家里。
吃住在别人家,有诸多的不方便,再加上萧军的暴脾气和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孕妇萧红,很是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好在住进去没多久,萧红就到了分娩的日子,阵痛袭来之际,萧军闻讯赶到,手忙脚乱把她送进道里的市立医院。他是做过爸爸的,但是他的孩子都是在乡下出生的,没见识过女人在医院生产的繁琐。他口袋里没有住院费,四处借了,实在借不到。没钱,医院是不收病人的,没有什么职业道德可讲的。萧红在一边咬着牙呻吟,那呻吟声刺痛着萧军的心,他拳头一横,恨不得揍医生几拳,他忍了忍,最终忍住了心中的怒火,绕开医生,直接把萧红送进医院的三等产妇室。
一个小生命在洪水刚刚退去的这座城市降生了,只是这个小女婴并不受欢迎和祝福。第一眼见到她的那个男人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尽管他一直守候在她妈妈的身边,却不是她的亲生父亲,那个刚刚当上妈妈的瘦弱小女子,连看小女婴一眼的力气和心情都没有,她紧紧闭着疲惫的眼睛,虚脱了一般。
护士把孩子抱出去包扎,然后,把放着孩子的小床推到萧红的床边,萧红看到一张皱皱巴巴的小脸,从那张小脸上,她似乎看到了汪恩甲的影子,于是那噩梦般的日子又影子一样笼罩在她的记忆中。
这是汪恩甲的女儿,这个孩子是孽根。这样想着,她朝那个熟睡中的女婴使劲摆摆手,神经质大叫:“快把她弄走,我不要她,不要啊。”
尖利恐怖的叫声把临床的产妇们惊得瞠目结舌,大家都以为这个女人疯了,又或者是得了产后抑郁症,试想有哪一个妈妈不心疼自己的骨肉的。
护士把小女婴放在萧红身边的板桌上默默离去,那个地方很硬,和在妈妈怀抱里的感觉不一样,女婴哭了,先是响亮地大哭,后来哭累了,便是嘶哑地哭,疲惫地哭。
因为刚发完一场洪水,那个夏季的蚊虫比往年更多,萧红在她的自传体作品《弃儿》中曾经有过这样的描写:
孩子生下来哭了五天了,躺在冰凉的板桌上,涨水后的蚊虫成群成片地从气窗挤进来,在小孩的脸上身上爬行。
她懒得多看这个孩子一眼,她把自己对汪恩甲所有的怨和恨都撒到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奶水下来后,奶子涨得很痛,可她宁肯痛着,也不给那个饿得无力哭泣的孩子吃上一口。
没人能体会她心中的痛苦。
萧军担心这样下去,这个小女婴会夭折,在征得了萧红的同意后,他把这个孩子送了人。
孩子被一个穿白色长衫的女人抱走了。
当女婴被别人抱走的一瞬间,她把头蒙在被子里,嘤嘤哭起来。她自责,觉得对不起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这个孩子。这种悔恨和自责一直伴随到萧红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十年后她临死的那一刻,还在牵挂着这个没吃过一口母亲奶水的孩子,临终前,她委托身边的端木蕻良,一定要替她找到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