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恩甲走了,终究没再回来。
他不回来,欠旅店老板的钱就还不上。
东兴顺旅馆当时在哈尔滨属于比较高级的旅店,这是一座俄式建筑客店,坐落在城市繁华区,正门开在朝西南的街角,两侧顺着东向北两条街展开,本来是不赊账的。
因为“九一八”事变住店的少了,旅馆便采取措施承揽客商,也因为当时萧红的叔叔是道里区税务局的,汪恩甲的哥哥当时又是道外教育局局长,这两个客人有这样硬的背景,旅店老板觉得他们最终不会欠账不还的。现在他终于发现,自己想错了,汪恩甲溜之大吉,汪恩甲的哥哥和萧红的叔叔非但不替他们还欠账,还怪罪旅店老板收留萧红和汪恩甲在这里同居,他们还想找他算账呢。
旅店老板彻底傻了眼,他立即给萧红调换了房间。原来住在上等客房的萧红被安排在一间小窗户上有铁栏的阴暗房间。这个房间狭窄阴暗潮湿,本是个小仓库,之所以让她搬到那里,一是那个房间根本不是客房,萧红腾出的好客房可以租给别的宾客,不耽误旅店的生意;二是她住到那里就相当于把她当人质软禁起来,汪恩甲的钱拿不回来,她就休想离开这所旅店,如果她出去后跑得无影无踪,向谁去要钱?
汪恩甲一去杳无音讯,萧红的心一点点变凉,汪恩甲给她的那点柔情和温暖慢慢褪去,褪到冰凉梆硬了无色彩。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日日夜夜思念着汪恩甲,设想也许他要费些周折到处借钱,也许他被家人软禁起来了,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开始的那段日子她心里很平静,床头有汪恩甲买回来的几本书,她闲适地看看书,织几针毛衣,或者给昔日的同学朋友写封信。
她也给汪恩甲写信,她觉得目前信件是唯一可以联系上他的渠道,往他就读的学校、他的家里写信,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起初,等待是一种苦辣酸甜的幸福煎熬,后来那份等待只剩下了煎熬没有了幸福,再后来,思念和等待变成了凄然的仇恨,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变成幽怨的怨妇,天天对着窗口铁栏外的那一小片天默默垂泪。
这些年,不论面对什么样的磨难和挫折,她都很少流泪,如今为一个薄情男儿,她却哭了。几度情,几度怨,都已经不堪回首,昨天的风花雪月,只留下她肚子里这个顽固生长的小生命,不管她如何落寞惆怅,不管她怎样折磨自己,顽强的胎儿自顾生长着,把萧红的肚子顶得高高隆起。现在她已经是一个行动困难的孕妇了,就是想逃也逃不了多远。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甚至开始怀念当初在街头流浪的日子,那日子虽然饥寒交迫,毕竟是自由的,毕竟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这沉重的肚子是怎样的拖累。
无限的怨,无限的恨。
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该怨恨谁,有时候她最怨恨的是自己,有时候是那个现在连模样都有些想不起来的汪恩甲,有时候是肚子里这个不安分的踢踢打打的小生命,有时候是东兴顺旅馆的老板。不管是怨也好,恨也罢,当下的境遇,使她只能无望地在旅店那个狭小的空间内徘徊。一身破旧宽大的衣装,满脸的妊娠蝴蝶斑,头发长长的,参差不齐,她不敢照镜子,觉得自己的形象无比丑陋,不敢设想自己的明天,明天会怎么样,她不知道。她只有偶尔读读别的旅客丢下的一些旧报纸打发时光,实在苦闷的时候,她会在宾馆的纸笺上写上几句发泄的话,写出来,她觉得心里就痛快多了。
那个深春时节,她还在等待自己已经很渺茫的希望,但心底已经是无限的苦涩了,那首《偶然想起》就是这样信手写来的: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这首诗写完之后,她写信投给了东三省商报社副刊《原野》,并随诗稿附了一个短笺:
编辑先生,我是被困在旅店里的一个流亡的学生,几乎是失掉了自由。我写了一首新诗,希望您能在您编的《原野》上给我登载出来,在这样大好的春天里,可以让人们听到我的心声。顺问撰安。
诗稿寄出去后,杳无音讯,萧红以为自己的习作还没有达到发表的水平,就有些心灰意冷了。但是,她并没有因为这份失望而放弃写作,在无聊和困顿中她依然不停地写,因为只有在写作的时候,她才能暂时让她忘掉眼前的烦恼。
东兴顺旅馆老板发现,容留萧红这样住下去不是长久之计,食宿费日益增多,她名下的账也越来越多,要挽回经济上的损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萧红卖到附近的妓院里去。
不过,依照她现在这大腹便便的状态,是卖不上大价钱的,最好是生下孩子之后,孩子大人分别卖掉,才有可能多卖点钱。
旅馆老板这个盘算萧红已经知道了,她是无意中听到了老板和老板娘的谈话。听到那个消息她无比羞怒和震惊,感觉这个地方令人毛骨悚然。
那个夜晚,她睡到半夜就在噩梦中惊醒,她梦到自己被旅馆老板卖到了妓院,梦醒之后,浑身都是汗,整个人都被泡在虚汗当中。她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和砰砰狂跳的心,还好,只是个梦,梦里的情景历历在目,她知道,如果再在这里住下去,这一切迟早会真的发生。
怎么逃出去呢?
在阿城的福昌号屯幽禁的时候,有姑姑和婶婶帮忙,现在谁能来帮帮她呢?
她想不出能帮到她的人,一股无助的凄凉袭击上心头,她无法再入睡。
七月,哈尔滨已经进入真正意义上的夏天。夏夜依然是清凉的,对于身怀重孕的萧红来说,凉爽的夜晚她依然感觉到闷热,外面似乎要下雨了,不一会儿工夫有凉风从小窗吹进来,带着细细的雨丝。
萧红随手从床边抓起一张旧报纸,这是白天的时候她在走廊上捡拾的一张别的住客丢下的旧报纸。报纸是在哈尔滨街头巷尾都能见到的《国际协报》,对开三大张,内容很丰富,特别是新闻评论和副刊,吸引着她认真看下去。
看完报纸,她决定给这个报社写封信,把自己目前的窘境告诉他们,她觉得求助媒体来帮助自己是最直接的途径。如果再不离开这个地方,自己很快就可能被卖到妓院。
她连夜写就了一封求援的信,在信里面把自己的情况简单作了介绍,说自己是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附中的女学生,因为逃婚离开家,沦落街头,后来又被恋人抛弃在旅店,欠下旅店食宿费,因无力偿还费用被老板当做人质扣押,旅店老板马上要把自己卖到妓院去,眼下只能请求报社帮帮她。
萧红把写好的信小心翼翼折叠好,装进信封,在寄信地址一栏写下:道外十六道街东兴顺旅社二楼十八号。
过去,她向外面寄信很少写地址,这一次破例把地址写得很全,她想,万一报社有好心人来解救自己,好知道到哪儿去救她。
求救信寄出去后,萧红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这封信寄到《国际协报》报社,辗转到副刊编辑裴馨园手上。
盛夏的一个上午,在国际协报社副刊部的编辑室,裴馨园拿着萧红的求救信,和本部室的几个编辑分析这封信的真实性,因为他们曾经接到过虚假的行骗信件,裴馨园上过一次当,那次上当让他和编辑室蒙受了很大伤害,所以,面对这一类的信件,他们很慎重。
东三省商报社副刊《原野》的编辑方未艾和《国际协报》报社副刊编辑萧军是好朋友,那时候萧军的笔名是三郎,方未艾经常到《国际协报》报社找萧军闲坐聊天。那天,方未艾去找萧军,正遇上他和裴馨园在研究萧红的那封求救信。
方未艾早前看过萧红寄给他的诗稿,已经编辑好了正准备发表,一看那笔迹和信件的内容,方未艾认定写这封信的人和给自己寄诗歌稿件的是同一个人,他认为,这个写求救信的女孩子看来真的遇到困难了。
裴馨园和萧军觉得信上的笔迹很隽秀,像是一个女人的笔迹。萧军认为,出于媒体人的良知,应当派几个人去看看,如果是真的,就助她一臂之力,如果是坏人设的圈套,多去几个人也不怕她。
萧军长得个子虽然不高,但是粗粗壮壮,他练过多年的武术,喜欢打抱不平,好见义勇为,大约觉得这是个见义勇为的好机会,求救的又是一个娇弱的女学生,于是他跃跃欲试。
好朋友方未艾也鼓励他:“三郎,你说得对,不管是真是假,都要去探探。”
说话间,副刊部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
裴馨园接起电话,却是一个陌生女性的声音,声音很轻柔,听起来很年轻,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她说她叫张乃莹,就是给他们写求救信的那个女生。
裴馨园问她,是住在道外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社二楼十八号吗?
萧红说,她正是被软禁在这个地方,因为欠了老板的钱,老板很快就要把她卖到妓院抵债,让报社的老师去救救她。
事态紧急,刻不容缓。那天下午,裴馨园带着报社的舒群等几个人抽出时间就赶往东兴顺旅社,萧军因为临时有事,没去成。
那个地方离报社不是很远,很快就赶到了。
来到东兴顺旅社,已经是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他们在旅店的二楼甬道的一侧十八号房间门口见到的萧红,与他们想象中的女中学生形象相去甚远。
一见到《国际协报》的编辑们,萧红就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这是她被关在这个地方之后第一次有人来看望她,汪恩甲离开这里后,再也没有人为她进过这家旅店。
她带着这些她眼里的亲人走进她居住的那个杂物间,从来没有人进过她居住的小屋,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小屋一下子变得更加狭窄了。傍晚时分,屋子的光线昏暗,即使阳光好的时候,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萧红开了灯,灯光下,屋子里有些凌乱,因为人多,所以看不明白这间屋子里堆放着什么样的家具。一张双人**散放着一些旧报纸,还有一些写过字的草笺,裴馨园随手拿起一张,是一些短诗,很稚嫩,但是很有文采,这是一首题名为《静》的短诗:
晚来偏无事,
坐看天边红,
红照伊人处。
我思伊人心,
有如天边红。
萧红不好意思地说,是自己随手写着玩的,写得不好,让老师们见笑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微微低下头,一张脸上有谦逊、娇羞、还带着小女孩的娇嗔。就在她低头间,能看到她黑亮蓬乱的秀发间,居然夹杂着几根白发,在灯光照耀下白发闪着银光,虽然不算多,但是夹杂在黑发间,长在一个年轻女孩子头上,还是很显眼的。
她把自己的遭遇详略得当地告诉了这些她觉得值得信任和信赖的人:她的逃婚,私奔北平上学以及表哥的软弱背叛,乡下九个月漫长的幽禁,哈尔滨街头的流浪生活,同居未婚夫的无情抛弃,眼下被扣押做人质的凄惨命运……
她诉说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泪水,但声情并茂,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她经历的所有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心酸,大家对这个可怜兮兮的女孩子又多了几分心疼。
他们想马上救她出去,可是,大家微薄的收入一时半会儿凑不齐赎金,无法帮她还上她欠旅店老板的债。临走时,他们只能和旅店老板进行沟通,让他无论如何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
旅店老板口头答应了,这是缓兵之计,他不想招惹媒体,怕他们坏了他的生意,但是,他心里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打发这些编辑走了之后,他盘算着换一家离家远一些的妓院,神不知鬼不觉卖掉萧红。
《国际协报》报社副刊编辑们的到来,让萧红心中燃起了希望。她顾不得矜持,顾不得脸面,她要把这点希望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不管编辑部的老师们是不是嫌烦,第二天,她再次拨通编辑部的电话,当然,这电话是背着旅店老板打的。
裴馨园还没想到搭救萧红的对策,又担心她着急,就决定派萧军带上几本书去东兴顺旅馆安慰她,让她少安毋躁,静心等着他们想办法搭救她。
这个任务看似简单,其实很艰巨,萧军其实那天就想跟裴馨园一起去看望萧红,临时有事没去成,一直觉得是个遗憾。他内心深处是同情那个孱弱的女孩子的,他是个热心肠的男人,而且也结过婚,和女人零距离接触过,应该知道怎样安慰女人。不过自己那个没文化的草根老婆和大家闺秀出身的那个落难女学生根本不是一回事,他冥思苦想,见了萧红之后,他要怎样更好地安慰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