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想到,《跋涉》的出版会给他们惹来一场大麻烦。
当局把书查封了,收缴了,焚烧了,但是远远不算是结束,因为书中的文字有揭露日伪残暴统治的内容,他们被当局盯上了。
一开始只是盯梢,盯着他们住在哪儿,所以萧军和萧红外出回家时,走到离家不远的街上,总是先到街对面有米黄色招牌的小食品店,或者躲到附近的秋林商场,装作去买东西,等确认没人跟梢时才敢放心大胆走进去。
盯梢的人一般是便衣,有时候也会很招摇,骑着电驴子,戴着墨镜。所以,看到门口附近有停放的电驴子或者有戴墨镜的人活动,他们就隐蔽起来。
到了1934年的春天,他们的处境越来越危险,随时都有被逮捕的危险。
这样的日子必须结束,总这样下去,即使不被捕,心理也会崩溃。
对于一无所有无家可归的赤贫流浪者,在哪儿都是流浪,何必要在一个地方做困兽。1934年6月,他们决定离开商市街,到别处去流亡。那时候,他们和地下党组织已经有了深深的接触,党组织同意他们的决定,并帮他们锁定了下一站的目标,山东的青岛。
先是坐火车,然后是转轮船,初夏的一天,他们告别了梦想起步的地方哈尔滨,从此踏上流亡之旅。
再见了哈尔滨,再见了商市街。那里留下了他们在寒冷饥饿疾病中痛苦挣扎的记忆,也留下了美丽浪漫幸福的爱情的印迹。
从商市街沉郁冰冷僵硬的梦中跋涉出来,他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下一个梦将是什么样的,未来是不可预测的,他们只有默默祈祷一切会好起来。
一只小皮箱就是他们全部的家,他们在洒满阳光的夏日午间,风尘仆仆走下渡轮,踏上了青岛的土地。
那天是农历五月初四,中国传统节日端午节的前一日,萧红就是端午节出生的,再过一天就是她的农历生日。
在哈尔滨时候的好朋友舒群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去码头迎接他们,舒群早就走上了革命道路,他不仅是作家,还是革命活动家。早在哈尔滨时他就被日伪特务盯上了,所以在几个月前离开哈尔滨到了青岛,短短的几个月,他不仅和当地的地下党取得了联系,还找到了美丽贤惠的妻子倪青华。
一踏进一个新地方,就有朋友做地接,这是何等的温暖。
海滨城市青岛给他们的第一印象不错,这座城市美丽整洁又热情。他们被舒群夫妇接到舒群岳父的府上——倪家公馆暂时落脚。倪家公馆的主人是倪青华的大哥倪鲁平,他的对外身份是青岛市政府劳动科科长,党内身份是青岛市委组织部部长兼地下党机关刊物《磊报》主编。
住在倪公馆,萧红有一种久违的温馨安逸感,当年,这样华贵的生活方式曾是她的人生常态,很久不睡这样软的床垫,不吃这样精致的食物了,她快把这种生活方式遗忘了。
不过这个地方只是停停脚,他们也不想给别人添太多麻烦。第二天刚过完二十三岁的生日,萧红他们就搬到了观象一路一号一座石头基座垒成的二层小楼,在这个地方,舒群已经帮他们租好了房子,楼下两间房子的一间归舒群夫妇居住,另一间归萧军和萧红居住。
当初房子的主人设计这座楼房的时候,一楼本来是给佣人住的,属于半地下建筑。一楼的面积不大,如果两家都挤在一楼就太狭窄了。萧红他们便把楼上的一个有太极图的单间租下来,从楼下搬到楼上住。
和哈尔滨商市街的偏厦子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晴好的日子,灿烂阳光洒满房间,商市街那个阴暗潮湿的小房子和这里简直没法比。之后,萧军以刘均的名字在《青岛晨报》找到一份编副刊的工作,家务由萧红操持,两个人的家没有太多的家务做,现在不像在哈尔滨的时候,整天为吃不饱饭而奔波着到处借钱,萧红正好腾出时间来踏实写作。
在青岛的日子,无疑是萧军和萧红在一起时最幸福最浪漫的一段时光。
萧军又恢复了他浪漫不羁的本性,他的穿着很随意,经常戴着一顶边沿很窄的毡帽,毡帽前面垂着,后边微微翘起,在如今的一些演绎民国的影视剧中,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毡帽;上身是一件浅黄色俄式衬衫,非常宽大,通常情况下他都会加束一条皮腰带;下身却是一条短裤,脚上不是皮鞋,不是布鞋,而是草鞋。这种装束在那个时代的青岛街头非常草根,街上拉洋车的洋车夫大都是类似的装束,其实这种装束在哈尔滨男青年中很潮,是最时尚的装扮,但是在青岛却不算是时尚。
萧红依然很率真,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时候,她总是质朴可爱的,很接地气,比如她的头发,就那么随性地用一条天蓝色的丝带简单束一下,那条丝带不是在街上的饰品店里买来的,而是从一块做衣服的丝绸下脚料上撕下来的,边缘毛毛刺刺的,显得很粗糙。她身上的旗袍是棉布的,其实棉布这种朴素的面料并不适宜做旗袍,质地太粗糙,显示不出旗袍的温婉柔美。萧红头上束着粗糙的丝带,身上穿着最平民化的旗袍,脚上的鞋子后跟已经磨去一半,颜色也不太分明,显得破破烂烂。不穿旗袍的时候,她会穿一条旧西裤,看起来更像是邋里邋遢的粗野村姑。
哈尔滨的女子是最会打扮,也是最爱打扮的,曾经身为大家闺秀的萧红,二十岁之前也是打扮得最漂亮的女孩。她其实很爱美,只是萧军做副刊编辑的那点收入不足以支撑她把自己打扮成公主,能解决温饱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别忘了,在哈尔滨,他们连温饱都得不到保障。
是的,他们生活的主基调还是贫寒。
贫寒的生活让人顾不得脸面,也顾不得矜持。作为漂泊者,梦可以漂着,心可以漂着,脚步可以漂着,但是胃口不能漂着。有任何挣钱的机会萧红都不会放过,《青岛晨报》后来发生变故,一些破旧家具丢弃在那儿没人要了,被萧红拾了去,用独轮小木车载着到街上拍卖。旧家具是两三副木床板和几条木条凳,其实是卖不了几个钱的,如果值钱的东西人家能丢弃掉吗?萧红拽着好朋友张梅林和她一起上街去卖,梅林觉得很难为情,说这些破木头我们还是不要了吧,不值几个钱。萧红睁大清澈润泽的大眼睛,很是不理解他:“怎么不要?这至少卖十块八块的。”
十块八块对于萧红已经算是一笔巨款了。如果有这样一笔钱,她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买件新旗袍,可以买一瓶杏仁露止咳治治自己的咳嗽,最近一段时间,她经常不停咳嗽,有一位来他们家拜访的女学生告诉她,杏仁止咳露治疗咳嗽很灵的,不妨买来试试。萧红淡然一笑:“等三郎在报馆发了薪水就去买。”可是萧军的薪水发下来了,杏仁止咳露依然没买,她舍不得花这份钱,这属于计划外的开支,花去这笔钱,一个月的生活又要紧紧张张了。
她珍惜眼下这来之不易的生活,她现在很满足,觉得过得蛮好。
萧红现在已经是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了,她会从菜市场讨价还价买回最新鲜的蔬菜,然后烹制出许多花样的菜肴,她还做过俄式大菜汤,主食有时候是用平底小锅烙的油饼,招待朋友的时候,这是她的拿手厨艺。
她经常写一些短篇小说,在《青岛晨报》副刊上发表,文字依然清丽纤细,有女作家的细腻,也有女作家文字中所不具备的拙朴和别具一格的牧歌情调。
过去在哈尔滨流浪的时候,萧红从来不想家,甚至随时都想远远地逃离那片土地。现在远离了故乡,呼兰河畔的一幕幕时常会出现在她的梦里,还有幽禁了她七八个月的福昌号屯里发生的那些故事,会活灵活现在她的脑子里重演,她忍不住要拿起笔,把他们的故事记录下来。
萧红开始静下心来创作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她坚信自己已经有能力把控更大篇幅的作品了,《生死场》的构架已经基本形成。
写《生死场》的萧红,必须这样衣着简朴,一身村姑打扮,这身行头便于她零距离接近她塑造的角色。写作累了,便从窗口向外探望,沉思。
萧军也开始写他的大部头巨作《八月的乡村》,其实这部书稿在哈尔滨的时候就已经起草了。
两个人喊齐了一二一,开始在文学道路上起跑,比赛谁写得快,今天我写了多少字,你写了多少字;比赛谁写得好,有朋友造访时,萧红会把新写的部分章节读给他们听,那美妙的文字让萧军感觉到羡慕嫉妒恨。
这是一场浪漫的文字竞赛,两个相恋的人,在文学创作的竞赛中互相鼓励,也暗暗较劲。创作的时候,他们专心埋头写作;入夜闲下来的时候,他们紧紧拥在一起,谈论的依旧是文稿的事情;说到不同见解,还会激烈争吵起来,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谁都不会先认输。
萧红的《生死场》写得很苦,那些不愿搅动的已经沉淀的痛苦记忆,又被她重新寻找回来,故乡底层人的悲惨命运被她用笔写在纸上,她陪着他们受难,陪着他们流泪。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这是《生死场》开篇的一句话,书中,乡村的底层人物如同动物一般生生死死,他们和动物一样是乡村的主角:小说中作为丈夫泄欲工具的金枝,得了瘫病经常遭丈夫虐待的月英,心灵扭曲摧残孩子的妈妈,只知道自己是中国人却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阶级的赵三……萧红塑造的每一个人物都形象逼真,呼之欲出,因为这些人物都生活在她的老家福昌号屯里,她只是把他们的故事娓娓讲给你听。她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东北女子,有时候讲得声泪俱下,有时候讲得没心没肺,有时候讲得让听者无语深思。
萧红的这部《生死场》在1934年初秋时节完成,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也几乎同时完稿。
稿子完成后,他们觉得应当请一个巨匠级的大师帮他们指导指导。
于是,萧军想到了鲁迅。
萧军喜欢偷空到位于广西路上的荒岛书店读书,书店老板孙乐文是中国共产党党员,这里成为青岛“左联”的活动点。孙乐文有一次偶然说起在上海内山书店看到过鲁迅先生。这句话给了萧军灵感,他想给鲁迅写封信,说说稿子的事,这封信就寄到了上海的内山书店。
这封信是以萧军的名义写的,他在信里面以一个文学青年的身份向鲁迅请教,还想请鲁迅看看他和萧红新完稿的两部长篇。
写这封信,萧军第一次使用了“萧军”这个笔名。
信寄出后,他们不知道鲁迅是否能收到那封信,收到信后,又是否会在意他们这些不甚知名的文学青年,抱着仅有的遥远的一丝希望,他们等待着,竟然真的等来了鲁迅的回信。
萧军的信是1934年10月初寄出的,鲁迅10月9日收到,当天夜里就给他们回了信。
对于他们想让自己看书稿的事,鲁迅在回信中说:
我可以看一看的,但恐怕没工夫和本领来批评。稿可寄“上海、北四川路底、内山书店转、周豫才收”,最好是挂号,以免遗失。
没想到鲁迅不但回了信,还答应看他们的书稿。萧军和萧红高兴地把信件拿给周围的朋友们分享,收到信的那一天,成了他们的节日。他们仿佛怕寄晚了鲁迅会反悔似的,第一时间就把《生死场》的抄稿和一本从哈尔滨带出的《跋涉》打包寄出,随信还寄去一张他们的合影,就是在坊间流传最多的那张他们自己认为最帅气的照片,这张照片当时曾做过哈尔滨文学杂志《凤凰》的封面。照片上的萧军穿俄式绣花亚麻衬衫,腰间松松地束了一条带穗头的腰带,萧红则是一件短袖斜条纹绒布旗袍,两条辫子只有齐肩长短,用丝绸发带扎了两个大大的蝴蝶结,那蝴蝶结看起来有些夸张。
书稿寄出去的时候,青岛时局已经在暗中发生着变化,只是他们还没觉察到。
两天后,青岛的地下组织遭到了严重破坏,由于国民党卧底的潜入,中秋节之夜,舒群、倪鲁平、倪青华等人被捕,中共青岛市委书记也在那一夜被捕了,幸亏萧军和萧红那天没随着舒群和倪青华到倪家公馆去过中秋节,否则他们也逃脱不了被捕的命运。
每一个和党组织有关联的人都面临着危险,《青岛晨报》、荒岛书店都是中共的外围组织,危险系数都很大。还有,萧红他们一直和舒群一家住邻居,其危险系数比一般外围人员要高出许多。
很快,《青岛晨报》就被警方盯上了,许多员工自发离开报社出逃,报纸不得不停刊关张,萧军赖以生存的饭碗没了,青岛的美好生活不复存在。萧军和萧红在这里多停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险,他们和报社的张梅林商量后决定,立即离开青岛,到上海去。
说是去上海,他们把身上所有的钱搜出来,还不够买船票的。
入夜,荒岛书店老板孙乐文派人捎信约萧军出去,在栈桥尽头东边的大亭子旁悄悄见了一次面,那情景,和影视剧里地下党接头的镜头差不多。月黑风高的深秋夜晚,他们在海边相见,孙乐文说:“我明天就要转移了,青岛不能住下去了,你们也尽快离开,这是组织给你们的路费。”
他交给萧军四十元钱。
萧军正为路费发愁呢,这四十元钱无疑是“雪中送炭”,令他感觉非常温暖。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紧紧拥抱了一下,便匆匆分开。
要离开青岛,一些善后工作必须做好,最怕的是鲁迅接到了他们的信后给他们回信,这样会给鲁迅惹上麻烦。萧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给鲁迅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别回信了,他们过几天去上海找他。
一切处理妥帖后,萧红、萧军和张梅林一起坐日本轮船“共同丸”迅速离开青岛。他们买的船票是四等舱,四等舱一般是不坐人的,属于货仓,在船的最底层。坐在四等舱里的都是一些衣衫褴褛的乘客,在人与人的空隙处,塞着咸鱼包、粉条等杂七杂八的货物,各种味道集合在一起,空气中散发着怪怪的气味,刺激着人们的嗅觉。
轮船沉沉地鸣叫着离开青岛码头,向上海启程。
他们长长吁了一口气,席地坐在硬邦邦的船板上,萧红的脸上是平静的笑。
从哈尔滨流亡到青岛,又从青岛到上海,她早就习惯了这种动**的流浪生活。
那一天是1934年11月1日。
青岛只是萧红和萧军的一个人生驿站,在那里,他们仅仅住了半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