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禁在乡下的问题女孩(1 / 1)

阿城福昌号屯是张家的祖业,当年祖先张岱离开山东老家就在这里定居垦荒,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已经创下了不小的家业。那里住着萧红的继祖母徐氏和两个伯父、四个叔叔,还有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姑,这是一个家族庞大的大地主家庭。萧红他们一家几口来到这里,立即淹没其中。

这里是一个典型的东北大地主庄园,在距离县城有数十里的一片旷野中建起的一个村落。村落的四周环绕着一望无际的农田,那些农田都属于张家所有,那里的田园风光极好,如果赶上今天,那是绝好的旅游去处。这个村落很大,住着张家整个家族以及为他们服务的雇工佃户、搞其他服务工作的各个工种的下人。

因为那座村屯地处空寥地带,张家大户担心有土匪来抢掠,就把村子修建得固若金汤,村子有围墙,围墙外面四周有三米多深的壕沟围着,夏天沟里的水满满的。村里面通往外界的门户只有南门和东门,两个门也是有人守护的。

这样的村寨就是个独立王国,离着城市很远,交通闭塞,外界的消息要传到这里来要费很大周折,这些土豪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经营好自己的家业。

萧红到了这里,不可以在整个村子随便走动,而是被圈在一个大宅院里。大宅院有个名字,叫腰院,因为院子所处的位子在村子中央,所以就有了“腰院”这个名称。

腰院是村子的政治文化中心,张家商议要事的处所在这里,来了重要客人也住在这里,张家家族的主要家庭成员都集结居住在这里,所以,把萧红关在这里不算是虐待她,而是把她当作家里的一员来看待的。

这座院子很大,外面有高高的围墙,墙是土墙,但是这土墙又高又厚,比砖墙还结实。围墙四角都设有炮台,炮台不是虚设唬人的,上面有实实在在的装备,步枪和土炮都预备着几个,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人在炮台上巡逻放哨。

萧红就被软禁在腰院十一间正房的中间位置,西边住着二伯父和四叔全家,东边住着七叔一家,她和继祖母住在一起,被一家人严严实实看在中间,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大家的监督下。

这种软禁不是实实在在的囚禁,她可以在院子里面活动,但是不许走出这所院子,不是绝对不可以出来,出来要有人陪着,说穿了,就是走到哪里都有人看守着,她一个人休想走出去。腰院只有正南一个大门,平时大门关得紧紧的,人们出入走旁边的角门,这个角门也有人把守着。

家里人对守门的交代好了,一定要把从呼兰城来的那个小姐看住了,不许她走出这个腰院半步。看门的不敢违抗命令,玩忽职守是要被开除的,他们很在意这份工作,所以把防范萧红走出大门当做工作的重中之重,只要她走得离门口近一些,他们就会警惕起来。

村子里的人们因为远离城镇,思想观念更保守,他们的观念基本上还停留在前清时代,萧红在他们眼里就是不可理喻的另类,在这里,她就相当于来接受再教育的,村里人用他们最朴素的观念试图给她洗脑,他们觉得,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变成了坏女孩,太可惜了,就不相信给她改造不好。

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东北春回大地的时候,坐着大车,走在刚刚有了一丝新绿的东北辽阔的原野上,萧红因官司失败而郁闷的心情稍稍有所缓解。住在热热闹闹的大院子里,鸡飞狗跳的,很纯粹的农耕生活模式。继祖母的南窗外有一排小花坛,种着花草,萧红刚住进来的时候,那些花草才有些萌芽,不过长得很快,等她住得开始厌倦的时候,小花小草已经有些茂盛的感觉了。

如果到这个地方来旅游,或者和情人恋人一起住进来,这里应当是个好地方。如果长期关在里面没有行动自由,个中滋味,只有被关的人知道了。

萧红的一切都是被规定好了的,比如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睡觉,都有严格的作息时间表。负责监督管理萧红的有一大帮人:这个大家族的家长大伯父很严厉,他并不常在家,但是萧红在福昌号屯的那段时间,正赶上他在家,所以萧红丝毫不敢造次;平时负责掌管家中事务的二伯父在对萧红的管理教育上重任在肩,他把管理侄女列入日常工作中一项重要日程;五叔作为村里的保安队长,在安全保卫工作中把防止萧红外出当做大事来抓;六叔在哈尔滨工作,只是偶尔回来,但是因为当初萧红的婚事是他帮着一手操办的,事情搞成这样他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所以每次回家都不敢对萧红掉以轻心。

叔叔伯伯们自然没有什么好脸子,继祖母也不喜欢她。不喜欢归不喜欢,却还是住在一个屋檐下,住在一个大炕上,继祖母睡炕的最里边,小姑姑菱姑睡在炕中间,萧红在最外面。

继祖母进这家门的时候,萧红的亲奶奶得病死了,扔下四个儿子。徐氏二十出头就成为四个孩子的继母,丈夫壮年早逝,这个四十来岁就守寡的女人以自己的刚毅和勤苦耐劳独自支撑着门户,把丈夫前妻和自己生的七子一女都抚养成人,并让他们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所以,她在这个家里是真正的老大,没人敢违抗她的命令。

继祖母从来都不伪装自己对萧红的不喜欢。萧红到福昌号屯来软禁,是要经过老太太点头首肯的,她也想替三儿子张廷举管教好这个在大家眼里不走正道的女儿,她相信凭着自己的努力,能把萧红管教过来,所以她才肯让萧红和她住在一起,睡在一个大炕上。

继祖母不痛快的时候,萧红就是活靶子。老太太那张厉害的嘴,让本来不在嘴上吃亏的萧红自愧弗如。她并不直接说萧红多么差劲,而是旁敲侧击借着别人敲打身边这个不好管的女孩,能把萧红说得听不是,不听也不是,甚至被逼得站在墙根边倚着墙捂着嘴偷哭。继祖母知道萧红在哭,但是她装作没看到,依然说她的。如果萧红敢哭出声,那就真的招惹到老太太了,她会怒气冲冲凑过去,银簪子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在萧红的泪眼中那光芒变得一片模糊,她会质问萧红:“你哭什么,又没人欺负你。你是有真本事,能给咱家出名争光,怕是祖上也找不出你这样的丫头。”

萧红就不敢哭了,连哽咽也变得弱弱的,细声细气。

继祖母有个女儿菱姑,萧红的小姑姑,二十六七岁了还没有嫁出去,这是老太太的心病。让萧红住在自己屋里,她还要防着别让这个坏女孩把自己的女儿带坏了,所以,继祖母是很累心的,只要萧红和菱姑走得近一些,细声细气说几句女孩子的悄悄话,老太太必定会凑过去,听听她们在说什么。

这样一来,萧红只有少说话。吃饭的时候,她们在一个炕桌上吃,自顾低头吃自己的,吧嗒吧嗒的吃饭声,吸溜吸溜地喝粥声,萧红不盼着继祖母打破沉默,一旦打破沉默,就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就萧红这种境遇,居然也有人嫉妒,因为家里的一般人是没有资格和家里的一把手徐氏在一个饭桌上吃饭的,萧红同辈的堂姐妹一大帮,谁有资格睡祖母的大炕?在其他堂姐堂妹眼里,继祖母给萧红的是最高待遇,不过,萧红宁可不要这最高待遇,守在这个封建老太太身边真的很难受,她每天都有窒息感。

白天还好,可以不总在继祖母的眼皮子底下晃悠,只要不离开腰院,萧红可以在整个大院里游**。到了夜晚,她就必须回到继祖母的大炕上了,那才是最难捱的时光。终于熬到老太太鼾声大作,谢天谢地这一天可以结束了。躺在土炕上的萧红常常睡不着,想着北平的读书生活,想起和表哥一起生活的日子,偶尔也会想起已经退婚的汪恩甲,细想想,那个汪恩甲也不是一无是处,如果知道自己会被圈在这个地方,还不如嫁给他呢。现在婚也退了,将来还不知道家里会给自己找个什么样的婆家,说不定还不如汪恩甲呢,以后的日子越想越后怕。

嫁人,是那个时代女孩子最没底数的一件大事,所以,小姑姑菱姑快三十了还不肯出嫁,大约也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好人家。某些寂寞长夜,她们都睡不着,各自睁着眼睛想自己的心事,她们不敢交流,别看老太太鼾声一片,有一点动静她就能惊醒,如果把她惊醒了,勾起她的数落,这一夜谁也休想睡去。

她在这个院子里实在寂寞了,可以到院墙的炮台上向外瞭望。

外面的风景也没什么好看的,一成不变的景色。只是有一次,遇上了村里人娶媳妇,悠扬的唢呐声一响,菱姑拉着她去炮台上看,看着遥远的绿野间,一支娶亲的队伍越走越近,红红火火的煞是鲜艳,连驾车的驭手的鞭子上都系着红缨,束着红绳。看不清新娘子长什么样,也看不清新郎是谁,对于看热闹的人来说,故事的主角是谁都是无所谓的,他们看的就是热闹,而那些热闹又是别人的,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娶亲的热闹看完了,两个待嫁的女子就联想到了自己,站在初夏的炮台上,两个人面对四野陷入沉默。菱姑盼着生命中出现一个自己心仪的好男人,在某个清晨,就这样把自己接走。萧红则盼着早些从这令人窒息的地方走出去,走到宽阔的世界里,过自己想象的美好生活。她相信,在外面的世界,总有一个男人是属于自己的,总有一些温暖是属于自己的,只是自己还没有找到。

可是,现在最闹心的是,怎样从这里走出去呢。

这个大家庭里,年轻一些的都在外面读书工作,剩下的这些人除了传统到无可救药的前清遗老遗少,就是像小姑姑和年轻婶娘们那些没怎么读过书,对新思想一窍不通的人,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他们根本不知道,也没有想知道的欲望。这个碉堡一样的村子里,没有报纸,没有任何新消息来源,他们并不觉得深锁在这个大院子里有什么不好,相反,大家觉得在这里吃喝不愁,过着桃花源一样的生活,是一种幸福。

寂寞难耐的时候,萧红写诗,面对继祖母那小小的花坛,写下:

你美丽的栽花姑娘,

弄得两手污泥不嫌脏吗?

任凭你怎样地栽,

也怕栽不出一株相思的树来。

这诗,这里的人们都读不懂。

菱姑也不是真的懂萧红,但是她同情这个只比自己小几岁的侄女。除了小姑姑,还有一个女子稍稍懂她,就是七叔张廷勋的妻子王氏,萧红管她叫小婶。

小婶刚刚二十多岁,比萧红稍大一点,也许是年龄上相仿,小姑姑菱姑、小婶婶王氏和萧红有一些共同语言。萧红读过书,她满脑子的新思想,她们羡慕并佩服她。有时候萧红提到逃出这座院子,她们也开动脑筋一起替她想办法,想来想去,还是无计可施。这个大院看管很严,村寨的门口看守更严,即使出了腰院,也出不了村,出了村,也逃不远。

萧红便老老实实待着,等待机会。

机会没等来,却又惹了事。

大伯这样的地主虽然不是恶霸,对手下的佃户是很不讲道理的,有些事情萧红会看不惯,比如为佃户加租。看不惯的时候,萧红会不知轻重地提出意见。大伯是允许别人提意见的人吗?他在这个大家族里一言九鼎,大家都敬畏他,他有错也没人敢说他。萧红忘记了自己已经不是小时候的萧红了,因为她一次次的离家出走,一次次的让张家丢脸,一次次的带给家族恶劣的影响,大伯父已经对她有了很深的成见。所以,她如果敢对大伯说三道四,招来的定是拳脚相加的毒打。

大伯父说了:这个小丫头如果再敢滋事,就在家族里弄死了事。

那铁青的脸色似在告诉萧红,他说到做到,这个地盘他做主,他说了算。而且,他追赶着萧红,还要接着教训这不懂事的侄女。

吓得萧红慌不择路窜进小婶婶的房间。

大伯父不能进来,就在门口高声大骂。按照东北乡俗,大伯子不能进入兄弟媳妇的房间,萧红进了小婶婶的屋子,相当于进了福昌号屯的租借地,有了豁免权。

进了那个大伯父进不得的房间,萧红就不敢出去了,她怕自己一出去就被大伯父捉住。吃饭的时候,她让小婶婶替她把饭端进来,凑合着吃几口饿不着就得了。当然,在里面她也不闲着,找了根织针替婶婶织毛线活,袜子手套,大人孩子的都有。她织毛线的时候那般专注,静美,织出来的活计也漂亮,小婶婶都舍不得让她离开了。

在福昌号屯一住就是大半年,眼看秋风凉了,萧红还被幽禁在这里,一步都没离开过这个大土围子围成的村寨,她几乎被憋疯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张家人以为,外面的政治风波,一切的动**和他们的福昌号屯都没有关系。“九一八”事变之后,他们才发现,原来他们这个小个体和国家民族的命运息息相关。日本人占领了东北,时局不安宁了,张家的这个大本营阿城福昌号屯也变得风雨飘摇,这个大家庭陷入一片混乱和惊恐。家里的重点不再是防范土匪,变成了防范日本人的袭击,当下的重点是疏散家里的妇人和孩子,给他们寻找安全的地方去逃命。

在那种紧张的氛围中,没人再顾得上看管萧红了,菱姑和小婶婶意识到,帮助萧红逃出福昌号屯的机会到了。

十月初,菜园里的白菜到了收获的季节。

这里生产的白菜一大部分是卖到城里去。那天傍晚,她们打听到第二天有几辆马车要到阿城送白菜,马车就停在腰院的牲口棚,已经提前装好了车,用篷布苫好,为的是起大早就出发。菱姑和小婶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第二天天色微亮,她们就把萧红藏进一辆送白菜的马车里。

萧红用冰冷的手紧紧握住菱姑和小婶婶的手,眼里含着泪光。

小婶婶轻声说:“别哭,当心被听到。”

菱姑也流下眼泪,告诉萧红:“记着给我们捎个信回来,自己在外面好好的。”

送白菜的马车载着萧红,在寒冷的东北十月清晨,行走在冻得干硬的土路上,一路颠簸离开了福昌号屯。挤在冰凉的白菜中间,萧红几乎被冻透了,到了阿城,车子一停下来,她立即偷冷子从白菜堆里逃出来。

车停下后,有人看到,一个年轻姑娘从拉白菜的大车里钻出来。

也许赶车的车把式早就发现了藏在里面的萧红,他们装作不知情,没有人吭声。通过半年多的观察和接触,他们发现,这个被主子幽禁着的另类小姐其实人不坏,她总替他们说话,是个善良女孩,对待他们从来没有小姐的架子,他们愿意帮着她逃出去。

萧红穿一件蓝士林布长衫,身上沾满菜叶,模样看上去很落魄。她稍稍整理了衣饰和蓬乱的头发,两手空空站在阿城街头,一脸的茫然。街上不相干的人没人多看她一眼,那个时候,在混乱的东北,人们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见怪不怪,像她这样的逃难者到处都是,没人在意一个逃难的女孩子。

萧红辨别了一下方向,她意识到这个地方不能久留,必须赶紧离开,否则又会被追回,遣送到那个监狱一般的家。

那段乡下幽禁的生活不堪回首,却为她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那一幕幕场景,在她后来创作的《生死场》中生动再现。

眼下,她要考虑的是下一站到什么地方?

去哈尔滨吧,现在只有去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