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的年华里遇见错的人(1 / 1)

萧红从阿城县乘坐火车来到哈尔滨。

下了火车,从车上走下的人流各奔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只有她,站在街头的冷风中,不知道哪个屋檐下有她的栖身之地。

想到过去那些要好的女同学,一一在脑子中筛选过之后,她选择了几个最要好的,想去找找她们。

女生们初中毕业,嫁人的嫁人,升高中的升高中,再加上萧红被关了那么长时间,和外界没了任何联系,许多同学都已经联系不上了,那几个上学时候的闺蜜,有的“九一八”事变之后搬了家,不知去处,有的到外地上学去了。

从福昌号屯逃出来的时候,菱姑和小婶把自己的私房钱给了她,可仅有的那点钱根本支撑不了几天,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一个花季女孩子颠沛流离冻饿街头,是件很危险的事。

在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就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这里,是一个远房姑姑家的门口,就是表哥陆振舜的家。当初在哈尔滨上初中的时候,周末她有时候会到这里来,姑姑对她很亲热,也很喜欢这个聪颖的侄女,后来和陆振舜之间有了暧昧的感觉,她就很少来了。今天,怎么会走到了这个门口?

站在那个门口,她举手想叩门,犹豫了一下,举到半空的手又放下了,因为自己和陆振舜的私奔,因为和汪恩甲的退婚事件,亲友们都对她有了深深的成见,这个姑姑作为陆振舜的妈妈,怎么可能接纳自己?

萧红满心的凄楚,转身想走时,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前面走出来的是姑姑,后面跟着的年轻女人是表嫂,就是陆振舜的媳妇,她们大约是去街上买东西。第一眼看到萧红,她们的表情先是震惊,震惊之后,姑姑嫌恶冷漠地扭过脸,装作没看到她,表嫂则鄙夷地横扫她一眼,这一眼,是面对情敌的嫉妒恨,是只有女人才能看懂的仇恨,对这个小狐狸精,表嫂没有冲上前羞辱抓挠,已经算是给足了萧红面子。

这两个女人的表情,让萧红瞬间明白,自己来错了地方,怎么可以到陆振舜家门口来乞怜呢?

陆振舜已经是永远的过去时,从此以后,不管在谁面前,必须傲然,无论多落魄,都要做傲然的公主。

她忍着没有让眼睛中闪过一丝泪光,装作很淡定很悠闲的样子,萧红转身离开陆振舜家门口,走到一个僻静的街边,她的泪水不由自主汹涌而下。好冷,这冷来自寒冷的空气,也来自心底。她索性坐下来,冻僵的手伸进衣袋,里面只有几个银元,这是她的全部财产。

她埋下头,默默擦干泪水,发现面前有一双年轻女子的脚,那双脚上穿着好看的套鞋,那样时尚的套鞋又美丽又暖和,萧红下意识看看自己还穿着一双满是孔洞的旧布鞋的脚,心里一阵酸楚。

那双穿套鞋的脚已经站了很久,似乎没有离去的意思,萧红顺着那双脚向上看,发现原来是自己过去的一个女同学。

萧红前几天曾经找过这个女同学,她们家搬家了,所以没找到。没想到竟在街上不期而遇,同学相遇的惊喜冲淡了刚才的忧伤,两个人紧紧拥在一起。

天色有些晚了,哈尔滨街头华灯初上,这位昔日闺蜜约她跟自己一起回家。

这是她在街头流浪多日后,第一次走进一个温暖的家。在别人温暖的家里,除了一顿热乎的饱饭,还有铺盖松软的被褥,她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夜晚,第二天醒来,精神好了许多。

天亮之后,同学要回学校上课,她不好赖在人家家里白吃白喝,就谎说自己要去打工。

女同学看萧红脚下的鞋子不保暖,找了一双自己的半新套鞋让萧红穿上。有了这双套鞋,萧红骤然感觉暖和了很多。

她继续到街上流浪,晚上再回同学家蹭人家一顿晚饭,蹭一个睡觉的地方。

她知道,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她是个要脸皮的女孩子,骨子里有大家闺秀的高傲。在同学家住了几日之后,她就搬离那里,说是搬离,其实她没有任何家当可搬,连一个随手的手包都没有。她想,当务之急是找一份工作,比如到工厂做工,或者到街头做缝补女,但是到工厂做工是需要担保人的,谁能给她作担保?街头的缝补女都有自己的地盘,看似最草根的卑微阶层,也有自己的小社会,一个新手根本插不进去。

失望,落魄。

街头,远远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爸爸张廷举,他大约是到哈尔滨来办事。他也看到了女儿,女儿的衣衫有些脏,显得有些破旧,气色也不是很好,只有一双大眼睛还是那样倔强有神,看到他的时候,很不屑地把头扭到一边。此时的张廷举多希望萧红服输,哪怕是嘴上服输,他也立即会掏出一把大洋递到她手上,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心里是疼的。

萧红没服输,甚至没叫一声爸爸。依照她的性格,是不会向爸爸屈服的,她想的是,宁可死在外面也不回那个没有自由的家。她还担心爸爸会冲上来强制自己回家。最后,父女俩像两个陌生的路人擦肩而过,谁都没有低一下头。

走过去后,张廷举一脸愠怒,眼睛里却含着泪光,对这个女儿恨也不是疼也不是。他知道,这一次见面之后,也许他很难再见到这个不让人省心的犟种了。

萧红则是一脸轻蔑和无所谓,她嘴角带着胜利的浅笑,这一次她胜利了,从此,不论未来给她什么样的命运,都将和那个家没有任何关系。

世界有时候很大,有时候很小,这句话对于整天在街上流浪的萧红来说体会最深。在街上,她总会不期地遇到熟人亲人,比如她还遇到过在这个城市上学的堂妹,遇到过自己唯一的一奶同胞弟弟张秀珂。

后来,她把那天的场景写进了她的散文《初冬》。

弟弟已经到哈尔滨读中学了,在清凉的街道上,姐弟俩迎面相遇,弟弟心疼姐姐,依照他的经济能力,只能请姐姐到路边的咖啡店喝一杯咖啡。

那家咖啡店的窗子在帘幕下挂着苍白的霜层,氤氲的热气飘着咖啡香,萧红把领口脱着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那件外衣显得很寒酸。少年弟弟看着衣衫单薄、头发蓬乱、面无血色的姐姐,无比心疼,只是徒劳地劝着:“天冷了,再不能漂流下去,回家去吧!”

萧红不断地重复着那句:“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接受和我站在两极端的父亲的豢养……”

弟弟无奈且心疼着,嘱咐姐姐几句,两个人握过手,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萧红看着弟弟的背影远去,喉头有些哽咽。她穿过寒风街头,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只是,把手伸进衣袋时,她发觉衣袋里只有一两个铜板孤零零躺在里面。

十一月,哈尔滨真正意义上的冬天来临了。又降温了,饥寒交迫这句话一般人只是说说而已,对于那时的萧红来说,她是用生命在体验。

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风雪交加的傍晚,街上见不到多少行人,走过一家卖热浆汁的小摊,她很想买一杯热浆汁填充一下饥饿,却发现口袋彻底空空****了。

夜已深,天寒地冻,食不果腹,一件贴身的单衣是抵挡不住严寒的。她昏昏沉沉地睡在一个不知谁家的门洞子里,夜半时分被一个老女人推醒,睡眼蒙眬中,萧红看不分明那个老女人的相貌,她告诉萧红,在这个地方睡会被冻死的,还是跟她去旅店睡吧。

萧红告诉她自己没有钱住旅店。

老女人说,自己在那边的旅店长期租住一个铺位,今夜那里正好没人住,可以让她借住一夜。

萧红暗想,这会不会是个骗子?自己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即使是骗子,又能骗得了什么?自己都落魄成这样了,谁怕谁啊?她随她去了,住进了她指定的铺位。旅店是档次很低很低的那种大车店,被褥臭烘烘的,满是潮气,但是在这样的风雪之夜,对于萧红来讲却是温暖的。

很多天没有在**睡过觉了,一躺下去,萧红就呼呼大睡,丝毫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样的陷阱。

醒来,天色大亮,雪依然在下。

她坐起来,探身去找床下的套鞋,才发现,套鞋不见了,昨夜那个老女人趁她熟睡,把她的套鞋偷走了。

旅店的老板告诉萧红,那个老女人就是个拉皮条的,经常干点顺手牵羊偷盗行骗的事,并说只是偷了她一双套鞋,就认便宜吧,只是她住店的费用还没付呢,让她必须想办法把住店的钱付上。

现在,她身上只有一件稍稍像样的蓝士林布的长衫了,当掉这件衣服,就只剩下贴身的单衣单裤。当掉衣服还上旅店的住宿费,她欲哭无泪。

她只知道爸爸对她多么冷漠,多么无情,却不知道世道险恶,外面的世界根本不是她这样的小姑娘能闯**的,江湖上的各种骗子太多了,还没混上一个月,她就彻底服气了。

家是坚决不能回的,亲友们也不能去找,最无助的时候,她又想起那个已经解除婚约的汪恩甲。她只有去找这个过去的未婚夫了,如果他还肯收留他,她就嫁给他。

但是,汪恩甲现在在哪呢?

萧红去三育小学找过他,人们告诉她,他已经不在三育小学当教员了。这个地方萧红不敢久留,汪恩甲的大哥汪大澄就在这所学校当校长,如果被他看到会是件很麻烦的事。

汪恩甲的家萧红是去过的,她鼓起勇气去那里找他,可想而知会是什么结局。一个已经退了婚的前未婚妻,一个曾经和他们家对簿公堂让他们丢失过脸面的女孩子,一个衣衫不整的流浪女,突然找到门下,说要找汪恩甲,汪家人会给她什么好脸子?她毫无悬念地被汪家人冷言冷语赶了出来。

汪恩甲听说萧红在到处找他,于是来到街上寻找到了四处流浪的萧红。

此时,汪恩甲已经在哈尔滨工业大学读预科班,萧红见到汪恩甲的一瞬间,她倔强冰冷的伪坚强霎时融化成一汪水,这里,是她最后的退路,她已经无力再坚强下去了。

面对衣衫褴褛的前女友,汪恩甲没有拒绝她的求助,他还是喜欢她的,因为心里一直放不下她,以致解除婚约后一直还没有寻找新的女友。现在她突然找来了,汪恩甲心中有些窃喜。他不在乎这个女人眼下这衰败的装束和悲惨的现状,他知道,如果不是落魄到这个境地,凭着当初那个傲气的张家大小姐,他是驯服不了的。只有到了她走投无路来求他的时候,他汪恩甲才能彰显他的大男人气派,她才会乖乖听自己的。

他把她带到道外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馆安住下来,并给她买来衣服鞋帽,打扮齐整之后,带她到一个小饭馆吃了顿热乎乎的饱饭。

那是一个很小的饭馆,对于已经很久没吃过饱饭的萧红来说,就像是进了天堂。此时,谁能给她送一点温暖,她都会万分感激,汪恩甲送来的温暖足以让她过去强大的傲慢无声委地。

这些年,逃婚,抗争,直至最终流落街头,转了一大圈,却又转了回来,她身边的男人还是汪恩甲,这结局具有极大的讽刺性,让萧红这些年的努力显得很苍白。

如果早知道最后还是要做汪恩甲的女人,她还会不遗余力地抗争吗?

萧红现在想不了那么多。眼前这个男人,不管他有多么平庸,只有他能给萧红带来最基本的温暖,这点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温暖,就是特殊时期的爱情的附加值,它对这个落魄中的女子具有极大的**力。

她累,她困,她需要洗个热水澡,她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在寒冷的冬夜,汪恩甲的怀抱是温暖的。萧红被他紧紧拥着,沉沉睡过去。她睡了很久很久,似乎睡了一个漫长的世纪。醒来的时候,冬日的暖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照在萧红的身上、脸上,明晃晃地照得她睁不开眼。

她索性不睁眼,索性继续把眼睛闭上。

汪恩甲没有离去,还在她身边,这让她很踏实。

他手里在玩着几个洋钱,过去,萧红最讨厌他玩大洋的这个动作,觉得他庸俗透顶。此刻,那洋钱碰撞发出的叮当作响的声音,在萧红听来突然间变得很悦耳。

一个多月饥寒交迫的流浪生活告诉萧红,钱虽然庸俗,但当一个人不名一文的时候,再自信再骄傲也是昂不起头颅。汪恩甲虽然庸俗,可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一点温暖的时候,他那点别有用心的温暖也能捂热这个弃家在外的女子冷透的心。

经历了一场新的磨难的萧红,显得比过去温顺多了。她瘦了很多,眼睛显得更大了,躺在**,完全就是一个温婉的小女生,这个样子的萧红汪恩甲更喜欢。

同居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1931年深冬,在哈尔滨道外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馆,他们开始了同居生活。

汪恩甲和萧红的同居是瞒着家里人的。两个人住在一起没多久,就到了1932年的新春佳节,汪恩甲为了不暴露自己和萧红同居的事,只能把萧红一个人留在旅馆,自己回家过年。

那是萧红一生中最孤独的一个春节。

春节前后,哈尔滨遭遇炮火,义勇军展开正式保卫战,但最终哈尔滨还是沦陷了。在炮火纷飞中,萧红一个人困守旅馆,年节的气氛衬托着她的孤单和寂寞,整个旅店的客人就剩下她自己。她有些伤感,伤感一寸一寸吞噬着她的情绪。当初没和汪恩甲同居,一个人在街上流浪时,她顾不上伤感,也没有伤感的资本,现在她觉得自己是个有人爱的女孩,有人爱的女孩在某些时段就要有些期期艾艾的小情调,她把这些小情调写在纸上,她不知道这就是诗,这就是文学。

春节过后,汪恩甲回来了,她把这些她写在纸上的文字拿给他看,汪恩甲不以为然。男人一旦占有了一个女人,就变得很物质,对这些精神层面的小把戏开始不屑一顾。

春天,萧红出现了孕妇怀孕初期的一些典型症状,她发现,她怀孕了。

她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汪恩甲,焦急地问他该怎么办?是不是快一点成亲,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汪恩甲从来没想过同居之后还有这样的一些麻烦事,他显现出一些作为男人不敢担当的劣根性,他心烦,焦虑,嘴上说尽快和家里沟通征得他们同意,其实他从来就没有把他和萧红同居的事告诉过家里。他离开三育小学后,就没有经济收入了,全靠家里给的学费生活,那点学费不足以支撑他上学、泡妞以及偶尔抽抽大烟。手头没钱,他就在东兴顺旅馆记账,食宿都记在账面上,说等最后一起还。

进了那年的深春时节,住在东兴顺旅馆的萧红已经欠下了六百元的食宿费。

旅店老板彻底翻脸了,让他们立即还钱。

汪恩甲说他回家去要钱,让萧红在这里等着他,然后就匆匆走了。

萧红怀孕的身子越来越笨拙,她乖乖住在旅店,等着她的汪恩甲带钱回来,她天真地想,也许他晚上就可以回来了,手里抓着一把洋钱,把玩得叮当作响。

但是,汪恩甲却一去无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