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废掉的一纸婚约(1 / 1)

陆振舜要回东北老家,萧红别无选择只能跟着他一起离开北平,就像来的时候要靠着他来一样,走的时候还要靠着他回去,否则,她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单凭自己的能力,她是没有办法独自在外面漂泊的。

她知道,此一去,这段初恋就宣告结束了。陆振舜是离不了婚的,他根本就下不了这个决心,不是感情上离不开乡下的媳妇,是经济上离不开那个家,如果真正让他带着自己喜欢的女人私奔,他奔不出去太远,最终还会回去。他不是那种真正有担当的男人,这一点,萧红已经看出来了,如果陆振舜坚定地爱着她,他们可以想办法在北平读书生活,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但是,面对家庭的压力,陆振舜首先屈服,缴械投降了。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萧红不得不放弃学业回到家乡。

1931年春节已经临近,学校放寒假了,租住的四合院也显得冷冷清清。离开这里前,萧红最后看了一眼枝头还挂着带着初雪的几枚枣子的那颗老枣树,心里是无限的落寞。她不知道此次离去,她是否还能回来,她想自己大约是回不来了,还是最后再看这里一眼吧。她的初恋也许就这样结束了,她此时已是伤痕累累,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回家的旅程,她已别无选择,现在只有回家这一条路可走了。

其实她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愿回那个家,她害怕回去,害怕回去之后将要面对的一切。

从北平到了哈尔滨,陆振舜把萧红送到回呼兰的车上就回家了。

萧红独自回到呼兰,独自面对家里家外已经为她准备好的一切见面礼。

那时节,寂寞了很久的呼兰小城很久没有新的八卦话题了,目前坊间流传的话题咀嚼了很久已经少了味道,萧红的回家给小城增添了新的八卦亮点,于是那个春节的闲话中,主题就变成了有关张廷举那个私奔的女儿又回来了的各种版本的传奇。

萧红早就想到了她回家之后会出现的一切,坊间的流言蜚语总会飞一阵子,爸爸的斥责甚至打骂,后妈那阴沉的脸以及比脸色更冰冷的语言,都会在她走进家门的瞬间发生。这一切果然不出所料如期发生了,她没想到的是,她还没进门,家里已经做出了决定,这个春节回老家阿城福昌号屯乡下去过年。这个决定纯粹是因为她做出来的,在呼兰过年张廷举觉得丢不起人,他不想让萧红出现在呼兰城人们的视野中。

萧红不知道自己的贸然离家,给家里人带来了什么样的伤害。她走后,当时已经是黑龙江省教育厅秘书的张廷举因为教子无方被撤职,调到巴彦县任教育局督学,这对于正在事业顶峰的张廷举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其实,做出去乡下老家过年决定的不是张廷举,而是萧红的大伯张廷蓂。大伯是萧红又恨又爱的一个亲人,因为张廷举不懂经营,这个兄长经常到他们家来帮着掌管家政,萧红小时候,大伯对她很疼爱,经常给她买书,讲故事,她的启蒙教育的功劳有大伯的一份。因为对侄女的爱,所以,当萧红做出了逆天的事情之后,这个大伯要亲自出面管一管了。

现在,萧红在所有人的眼里就是个问题女孩,说穿了,就是个坏女孩。一个家族出了个坏女孩,比出个纨绔子弟还让人不齿。

虽然家里人在嘴上说开除族籍,但是那只是说说而已,萧红回家了他们还要接纳。回乡下过年不仅仅是为了躲避舆论,也是为了让她在乡下冷静冷静,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错误。再者,张廷举也想趁着人家汪家那边还没有追究,稀里糊涂把她嫁过去,以息事宁人。

在老家阿城福昌号屯过的那个年还算热闹喜庆,并没有因为萧红的私奔事件影响到一家人过节的情绪。张廷举自从过继给叔叔之后,很少回乡下的家和亲兄弟们一起过春节,这次回家过年,进一步拉近了他和兄弟们的感情,大家一起帮着劝说萧红,让她春节之后就出嫁。

萧红还惦记着到北平上学的事,在师大女附中她刚刚读了一个学期的书,还想继续读下去,她答应等读完了高中就出嫁。

张廷举一听就急了,当着一大家族人的面暴跳如雷。他不再相信女儿的话,当初上初中的时候,她答应初中毕业后就嫁人,初中毕业了,她偷偷跟着表哥私奔去外地读高中;现在又说高中毕业嫁人,说不定高中毕业还要上大学呢。

如果仅仅是上高中也就罢了,关键是你不该跟着有妇之夫私奔啊。你和表哥陆振舜不清不白的,算是怎么一回事啊?所以,萧红上学的事一经提出来,就被全家人否决了。

形势的发展对自己明显不利,如果硬顶,不会有好结果。萧红口头答应了结婚的事,春节的时候,也礼节性地到哈尔滨的未婚夫家拜了年。汪恩甲没有因为萧红和别的男人私奔的事责怪她,还陪她逛了街,买了东西,她的心又有些向汪恩甲这边倾斜了。她意识到,表哥陆振舜软弱的肩膀是不能依靠的,初恋就遇上这种缺钙的男人,这幸福的泡沫远不如和汪恩甲有些庸俗的婚姻来得平实。

她告诉汪恩甲,嫁给他是没问题的,只是现在她在北平那边刚刚上了一个学期的高中,如果就此中断学业太可惜了,不如让她读完高中,等高中毕业后两个人再成亲。

本来就没有主见的汪恩甲想了想,居然答应了。如果他当时坚持马上结婚,估计当时走投无路的萧红也只能走结婚这一条路,因为当时她已经认可了嫁给汪恩甲这件事。

萧红表面上敷衍着要结婚,暗里却一直做着上学的准备。这一次,她想搞到离家的路费比登天还难,家里在钱的问题上对她卡得很死,一分钱都不让她经手。

陆振舜心里到底还是爱着萧红的,他想帮她,但是家里对他看管也很严,想给萧红写封信都办不到。后来陆振舜曲线救国,给在北平的同学李洁吾写信,告诉他想办法给萧红寄五元钱的路费,那样她就可以逃离呼兰到北平上学了。

李洁吾接到陆振舜的信,立即着手筹备那五元钱。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五元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要知道,一般小职员的工资也不过每月十五到二十元。既然是好朋友,就要两肋插刀,更何况萧红不单是李洁吾朋友的女友兼表妹,也是自己的好朋友。他凑齐五元钱后,灵机一动把大洋兑换成能在呼兰花的“哈尔滨大洋”票子,把钱票贴在戴望舒诗集《我的记忆》后面的硬封皮夹层里,然后寄给萧红。他在信里提醒她:“你在读这本书的时候,越往后就越要仔细地读,注意一些。”

萧红收到的信件都是要经过家人严格检查的,经过几道安检,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了,才能交给她。像陆振舜的信,第一道安检都通不过去就被没收了。李洁吾寄来的书和信在张家人经过层层安检之后,终于交到萧红手上。

聪明的萧红读完信,一眼就看明白了信里面的猫腻,她第一时间把书里夹带的那张钞票藏好,找了个借口溜出家门,再一次胜利大逃亡,赶在开学之前回到北平租住的西巷那个地方。

耿妈还在,不过只是住在这里,已经和萧红没有雇佣关系了。

她和陆振舜春节前在这里一起居住时用过的那些家什还在,许多东西都是他们一起置办的,不过现在它们只剩下女主人了,男主人没回来,许多家什只好继续闲置着。

这一次回北平,只有萧红自己回来了,爱情没有回来,曾经爱过的那个人也没有回来。

这一次离家出走比上一次稍稍从容一些,她的装扮也像模像样的:身上穿着一件蓝绿华达呢面狸子皮里的皮大衣,配上貉绒毛领,显得高贵美丽。这件衣服价格不菲,也就是说在家里萧红虽然遭到了全家人的谴责和冷落,但是并没有受到虐待,这样贵重的服饰只有富贵人家的小姐才穿得起。另外,她还给寄钱帮着她逃出来的好朋友李洁吾带来了一小瓶白兰地酒和一盆马蹄莲花,酒很浪漫,花很美,不知这酒,这花是她想了什么办法从家里搞出来并千里迢迢带到北平的。

住在这里,睹物思人,萧红的心里还是有些想念陆振舜的。陆振舜并不是绝情的男人,他只是软弱,其实有时候,男人的软弱比绝情还可怕,遇上一个软弱而多情的男人,让你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陆振舜没有回来,学费一时也凑不齐,到北平的第二天,萧红急火攻心就病倒了,高烧不退,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冷得簌簌发抖。人在囧途,举目无亲,偶尔有朋友来探望一下,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的痛苦和寂寞,现在还有谁能给她一点温暖呢,哪怕一点点。此时她想到了远在哈尔滨的未婚夫汪恩甲,她想从他那里讨得一点温暖,于是给他写了一封短信,把自己的困境告诉了他。

汪恩甲没有回信,萧红以为他对自己寒了心,就不再幻想从那个未婚夫那里的温暖。大病一场之后,她只能无望地期盼着表哥陆振舜能挣脱家庭的羁绊回到这所小院。

李洁吾又来看她,临近傍晚了,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着,耿妈敲门进来,告诉萧红有人来找她。

萧红以为是去年经常在一起聚会的那帮老同学老朋友中的一位呢,正准备出门去迎,却发现那人自己已经进来了。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人,李洁吾不认识。

萧红见到那个人,一开始有些惊诧,等定下神来,才向李洁吾介绍说:“这是汪先生。”

是的,来人正是汪恩甲,他没有给萧红回信,却按着信上的地址找来了。

他没想到一进门,萧红的屋里还坐着个男人,这个男人自我介绍说是萧红表哥的同学,就是带着萧红私奔的那个表哥的朋友啊,她表哥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这个朋友看起来也很可疑,所以汪恩甲从进屋那一刻,一句话都没跟李洁吾说。他的脸色很难看,这难看就是因为未婚妻在和一个男人谈笑风生,他吃醋了。

关键时候,汪恩甲的小气和俗气就显现出了。他不说话还显露不出他的没素质,因为他的沉默,屋子里的空气僵持着似乎不流动了,他打破沉默的方式居然是很从容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摞银元撂在桌子上,叮叮当当玩起银元来。银元相互撞击的声音撕裂了屋子中的沉默,那铿锵的银元撞击声,似乎在为他提气壮胆,有了这银元的金属声撑着,他底气很足,很有些“钱壮怂人胆”的感觉,外表也飘飘然起来。

萧红没想到汪恩甲这么庸俗无聊,李洁吾愣在那里,不知道突然造访的这个汪先生神经是不是正常,后来意识到自己再待下去就多余了,他才匆匆离去。汪恩甲自始至终没跟李洁吾打一声招呼,萧红也没有去送他。

大约汪恩甲把李洁吾当成假想敌了,没机会找陆振舜算夺妻之恨的账,只有在陆振舜的朋友身上出出气。

汪恩甲和那帮穷学生相比,很有财大气粗的感觉。萧红现在一是需要钱,二是需要一点温情,汪恩甲都给她送来了,现在萧红不想拒绝这银元和庸俗的温暖。她把汪恩甲安顿在陆振舜住过的地方,汪恩甲不但在感情上取代了陆振舜,他们还同居在一起了。

在北平,两个人过了几天浪漫的日子,就在汪恩甲带来的那些稀里哗啦作响的银元已经快花尽。再也碰撞不出响声来的时候,家里那边传来消息,汪恩甲的哥哥汪大澄不能容忍萧红一再离家出走,在哈尔滨代替弟弟解除了婚约。

消息传来,萧红质问汪恩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这边和未婚妻同居着,那边你大哥替你解除了婚约,这是在耍姑奶奶玩儿吗?

汪恩甲解释不清,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决定立即回哈尔滨探探究竟。

1931年3月中旬,萧红和汪恩甲返回哈尔滨。

彼时,汪大澄已经把萧红和汪恩甲的婚约变成一张废纸了。从小道消息他探听到萧红第二次离家出走了,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是和她表哥私奔到北平的,谁知道第二次离家出走是跟着谁私奔的,这种伤风败俗的女人怎么可以娶回家当兄弟媳妇?老爹已经去世了,长兄为父,他必须替弟弟把好这个关,当初弟弟的这个未婚妻是自己替他看中的,算是自己看走了眼,不能因为自己没看对人害了弟弟一辈子,所以,他决定不征求汪恩甲的意见,代弟休妻。

按说对于一直不想出嫁的萧红来说,这是件好事,但是,现在她改主意了,她决定拼死捍卫这个婚约。

萧红一纸诉状把汪大澄告上法庭,状告他没经过当事人同意,代弟休妻。既然不爱汪恩甲,为什么又不想退婚?设身处地替她想想,也是出于无奈。她别无出路,从懦弱的表哥身上,她悟出,亲情靠不住,爱情有时候也靠不住。茫茫世界她举目无亲,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个男人寻找一点温暖,当下看来,只有汪恩甲是可以拯救她的人,毕竟他们名正言顺地订过婚。

萧红的上诉得到了家人的支持,现在他们站在同一个战壕,枪口一致对外。汪大澄单方撕毁婚约,让张家人蒙受了莫大羞辱,他们旗帜鲜明站在萧红这边。开庭那天,萧红这边有还算强大的亲友团在法庭上和汪家对质,她据理力争,要维护自己的婚姻和幸福。

退婚事件的关键人物汪恩甲,关键时刻却掉链子了。他虽然舍不下萧红,却又要顾忌哥哥的声誉,所以,当需要他的证言的时候,他站出来违心承认了解除婚约是他自己的主张,和哥哥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此,汪大澄代弟休妻的罪名便不成立。

萧红的上诉最后以失败而告终,她身败名裂,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所有的人都把她看成问题少女,当成反面教材。

官司输掉了,婚约解除了,张家人的脸面这一次被萧红彻底丢尽了,整个呼兰城,整个哈尔滨都在传说这件事。

张家在呼兰县各学校就读的孩子们,因为实在难以忍受铺天盖地的八卦炒作,都转学离开了呼兰。一家人因为她的私奔和婚约事件,感情上事业上学业上都伤筋动骨的。

那时,张廷举已经被调到巴彦县担任教育督学,他在外地工作,怕萧红再次出走,想到萧红的后妈是管不住这个不着调的女儿的,只有借助整个家族的力量齐抓共管,他最后想出一个办法:把在呼兰的家搬到阿城县福昌号屯的乡下老家,让整个家族帮忙,把萧红幽禁在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