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暑季,张家上下在张罗着萧红的婚事,结婚用的许多东西都置办的差不多了,有些东西还是专程到哈尔滨办的。因为是继母,梁亚兰不想让外人说自己这个当后妈的亏待前任的孩子,嫁妆的档次和数量都说得过去。
萧红情绪低落,躲在自己的房间很少出门。
家里在逼婚,汪家那边也在催着萧红早些过门,两边形成一股势力催促得紧,让萧红无所适从。
本来她对汪恩甲还不算讨厌,因为这次逼婚,她对他多了几分反感。
她原本想去北京继续上学,如今这个愿望变得越来越渺茫。
后妈梁亚兰的妹妹妹梁静芝放假后也住到姐姐家,和萧红住在一个屋里,虽然年龄不相上下,但是梁静芝的辈分是姨妈。萧红在屋里唉声叹气,梁静芝坐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只是陪着小心轻声对萧红说:“要不先嫁过去,上学的事等以后再说。”
萧红一脸苦笑:“老姨,你真是个老实人,嫁过去还能再上学吗?以后你记着,找婆家的时候千万别找有钱的人,找个有文化的穷人就是了,有钱人都为富不仁。”
梁静芝很单纯,她一脸茫然地听着,觉得萧红就是和周围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说出来的道理都不一样。
小弟弟给萧红送进来一封信,一看那熟悉的字迹,就知道是陆振舜寄来的。她急急打开,想看看陆振舜在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梁静芝问:“谁来的信?”
萧红全身心投入到那份信当中,根本没听到梁静芝的问话,萧红的小弟弟是梁静芝的亲外甥,还没到上学的年龄,不知道谁来的信,邮差给送到了家门口说是大姐姐的信,他就屁颠屁颠送来了,对老姨的问题他回答不上来,只好摇着小脑袋也不作答。
等萧红从信中抬起头,梁静芝再次问她时,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红,推说是同学来的信,梁静芝察言观色地问:“是外甥女婿汪恩甲来的?”
小弟弟拍手笑着说:“姐姐脸红了。”
萧红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有些发烫。
陆振舜在信里说了很多思念的话,这些话由他写出来,比汪恩甲的语言表述动人得多,更能拨动少女的心弦。毕竟,这个表哥是过来人,家里有老婆,实战经验丰富,知道怎样俘获女孩子的感情。
萧红的心已经彻底向陆振舜这边倾斜了。
陆振舜在信里还说,暑假一开学他还回北平继续读书,邀请萧红和她一起到北平,并言称他已经给她找好了一所高中,如果家里不支持,他来帮助她,费用不是大问题,他家里的资助省着点用,足够两个人的花费。
到北平读书很有**力,**着萧红继续和爸爸谈条件。
她还是希望由家里出钱帮她完成学业,不想靠着陆振舜的帮助。虽然感情上很依赖这个表哥,甚至有些爱上他了,但是她心里很明白,表哥不是自己真正能够依靠的人。从亲缘关系上来说,他是远房姑姑家的,不是很近的亲表哥,不能名正言顺资助自己;从情感上来说,他已经结婚了,即便非常爱这个表妹,也不可能休了现在的这个老婆,和她生生世世执手阡陌红尘。用他的资助去读书,只会被人们看做是情人或者小三,背着当小三的骂名去上学,还会有未来吗?
萧红陷入人生的痛苦和犹豫之中,她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路是立即和汪恩甲结婚,一条是和陆振舜偷偷到北平读书。在这人生的岔口上,应当何去何从,谁能帮她拿主意?
孤单落寞惆怅中,她又想起了爷爷,若是爷爷活着,该有多好,即使不能帮到自己,也可以倾听一下自己的诉说。她鬼使神差找出了爷爷的遗物:一个印满年代痕迹的破酒壶,一杆大烟枪。摩挲着那两个物件,想着爷爷最后的岁月,她从这两个物件中看出了一点生的寄托,她开始偷偷喝酒,抽烟。
深深夏夜,烟酒调制出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充实和温暖,不足以让她忘却眼前的烦恼,而她的心境也被幽寂的夜色渲染得更加荒凉。
那烟,那酒都是爸爸平生最恨的,爷爷沾染这些的时候,他也恨,只是拿他没办法,如今女儿也变得这般,他终于大怒了,他气得浑身发抖,对这个叛逆的女儿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这一怒,促使萧红下了最终的决心:离家出走,跟着表哥偷偷去北平。
她假装同意和汪恩甲完婚,说要准备件像样的嫁衣。
家里答应了,给了她一笔钱去做一件绿色大衣。其实做这样一件衣服用不了那么多的钱,她把剩下的钱偷偷存下来,准备做去北平的盘缠。
那天萧红是悄悄离家的,没人知道她这次走出家门要去哪里。没有大包小包的行囊,没有任何出远门的姿态。
马上要离开呼兰了,萧红回望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那座小城,心里还是有些酸酸的。她想她该留恋些什么才是,至少应该让眼角淌下两滴眼泪,可泪水在心里翻滚了几下,却无论如何走不到眼睛里去。一想到爸爸和后妈在她离家后会如何生气,如何暴跳如雷,她心中反倒有一丝丝解气的快感。
她匆匆赶到哈尔滨,来到和陆振舜约好的地点,就像在哈尔滨上学的时候两个人平常约会一样。
陆振舜是带了重重行囊的,他让老婆准备了足够多的东西,说是这次出远门,一定要多带行李。那个女人不知道她悉心为丈夫准备的行囊中,还有另外一个女孩的一份,看着丈夫肩负着这样沉重的行囊上了路,她执意要送一程,被陆振舜拒绝了。他当然要拒绝,因为这一送,他带着萧红去北平的事说不定就暴露了,他是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他们一起走这件事的,一旦败露,他和萧红谁都走不成。
两个人满怀忐忑到了集合的地点,一见面,陆振舜紧紧拥抱了萧红一下,给她鼓劲儿。萧红在烈日下跑得已满身是汗,又被表哥如此热拥,这让她有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这一刻,她没有幸福甜蜜的晕眩感,从离开家到现在,焦虑和不安一直紧紧伴随着她,她不敢想象当家里发现她不见了的时候,会是一种怎样的混乱状况。爸爸会破口大骂,除了骂不让他省心的女儿,还会捎带着把家里许多人都骂一遍,后妈对她一定恨得咬牙切齿,也许唯一的亲弟弟张秀珂偶尔会想念一下这个姐姐,除此之外,没有人会在乎她去了哪里,是生还是死。
陆振舜轻声说:“走吧,耽误的时间长了家里会有人追来的。”
会有人追来吗?会有人在乎她的离家出走吗?如果知道了她是跟着表哥逃走的,家里人会怎么想,呼兰城的人们会怎么想?走都走了,就不去管它了。
事实上,他们是私奔了,但是他们都没有联想到“私奔”这个词。
“纸里包不住火”这句话是谁发明的,真是太正确了。很快家里的人们就发现萧红是跟着陆振舜离家出走的,在发现陆振舜带着萧红一起失踪这件事情之后,大家不约而同惊呼出一个词——私奔,萧红跟着表哥私奔了,这个表哥还是个有妇之夫。
张家人感觉这件事让他们蒙受了莫大耻辱,特别是张廷举,这件事发生后,都不知道该怎么走出家门,他觉得自己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于是他愤怒地宣布开除萧红的族籍。但是,这件事不是一个开除族籍就了之的,更为难的是,他没有办法向萧红的未婚夫家那边交代,汪家很快就会听说这件事的,就会向他要人,可是他到哪里去把萧红揪回来?即使揪回家,汪家还要这种伤风败俗的女子做媳妇吗?
萧红这一不辞而别,把父女之间仅有的连结全部斩断了。
爸爸对这个女儿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从呼兰到哈尔滨,从哈尔滨到北平,一路颠簸劳顿,陆振舜和萧红终于到达目的地。萧红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到这么遥远的地方,现在表哥是她最亲最近最可以依赖的人,一切都听从他的安排。
她被安排在师大女附中上学,陆振舜在中国大学就读,他们在现在的民族宫后面西京畿道找了一所公寓暂时住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个人共用一份上学资费,时间长了,就显出经济上的紧张来了。为了省钱,也为了离学校近一些,陆振舜在二龙坑西巷一座小院落里租到一个房间,他们搬了过去。这个地方离中国大学和师大女附中都很近,是个有八九间房屋的四合院,他们租住了两间房子,一人一间。
这里的条件和先前那所公寓相比,条件要差一些,但是出门在外能有这样的住处也算是很不错了。
把一切安顿好,天色就暗下来了,两人简单吃了些东西,天还没黑透。
两个人坐在太阳最后一抹余光渲染得不很明朗的光影下,萧红感觉面前的陆振舜有时候很熟悉,有时候又很陌生。他把她揽进怀里,在这对青梅竹马的男女之间,这样的暧昧不是第一次,她没有抗拒,但是在他把手伸向她私处的一刹那,她脑子里骤然闪了一下乡下那位只谋过一两次面的表嫂的影子,于是下意识地推了他一下,没想到却被他拥得更紧了。
那是甜蜜温暖的**,在寒冷的北平深秋之夜,她抗拒不了他暖暖的身体,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竟是给了这个男人,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和他发生这样的事。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窗外夜色浓的恰到好处,两个人听着彼此急促的呼吸,萧红此时想的是:我是不是个坏女孩?怎么可以和表哥这样。
陆振舜亲吻着萧红的额头说:“我一定要娶你。”
萧红眼里含着泪水,她带着泪腔说:“这怎么可能?我恨你。”
“你是知道的,我真心爱你。”表哥的表白让萧红的泪水汹涌而出。两个人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在这之前,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两情相悦的知己,住在一起,关系就发生了质的变化,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情人关系,萧红成了陆振舜妻子之外的女人。和一个有妇之夫同居在一起,未来是渺茫的,这种恐惧感经常会向萧红袭来,但是,每每实实在在地拥着陆振舜的时候,她又会忘掉这些,特别是进入到师大女附中读书后,快乐的学校生活让她忘记了所有的后顾之忧。
自从搬到这个小院子,他们这里骤然热闹起来,他们最好的朋友李洁吾是这里的常客,还有过去在哈尔滨上学时候的一些同学都喜欢到这里聚会。他们围坐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谈理想,谈未来,谈爱情,在这一点上,每个时代的青年都一样,他们喜欢指点江山,言语激昂。萧红坐在她固定的位置上,每次都积极发言,这种漫谈式的聚会经常让人忘记时间概念,说着说着,就到了深夜,当胡同里值夜人敲着梆子走过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时间又不早了,这才匆匆结束他们的“论坛”,各回各的住处。
那一年的10月10日,为庆祝辛亥革命双十节,各校学生计划联合举行一次游行示威,陆振舜和萧红积极参与到游行队伍中。到处是武装警察,便衣特务们参与到游行队伍中,许多激进的青年学生被抓捕了,这件事对萧红震动很大,她的想法是,干革命不能前瞻后顾,既然敢上街游行,就什么都不怕。
秋风吹过,很快就有初冬的感觉了。
天说凉就凉了,这时候萧红才想到,自己还没有厚一些的衣服呢,更不用说过冬的冬装了。穿着单薄的夏装去上课,显得非常美丽动人,同学们都以为萧红是嫌臃肿的冬秋服装不好看,没人知道她根本就没钱购置冬装,她的骄傲和矜持不许她告诉别人,她的行囊中其实只有夏装。
十一月初,就下了一场薄雪,这个冬天居然来得这样早,早得让人猝不及防。院子里枣树上,没摘尽的枣子鲜红鲜红的依然挂在枝头,挂上一层薄薄的白霜,鲜艳诱人。经不住枣子的**,陆振舜找了根竹竿费力地捅下几个,萧红在雪地上四处找寻落下来的枣子,然后化了些雪水来煮,邀请朋友们来吃。吃着名副其实的雪泥红枣,萧红忘记了自己到此时还穿着单薄的夏装,这个冬天怎么过,她还没多想。
家里终于来信了,没有寄钱,也没有寄冬装,只有一页单薄的信笺。信是爸爸寄来的,依然是逼着她立即退学,回家和汪恩甲结婚。陆振舜那边,因为他给家里寄了一封信,提出了要和妻子离婚,家里已经知道了他和萧红之间的事,不但驳回了他的离婚请求,从那个月起,还彻底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两个人靠着陆振舜家中前几个月寄来的钱维持学业和生活,向同学朋友借钱他们又张不开口,就那么一天天熬着。
一层单衣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初冬的严寒。周末,又一个即将落雪的日子,萧红那身单衣不足以支撑她去外面,但为了去上课她只能硬撑着,好不容易盼到了周末,她便整天都守在煤火炉边取暖。
一天,朋友们照例来聊天,萧红挨近炉边听着他们神聊,听着听着却昏倒了。大约是煤气中毒,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抬到院子里,又是掐人中,又是灌酸菜水。萧红醒过来了,脸色依然很不好看,看着四周一脸紧张的朋友们,她浅浅地笑了:“刚才我是不是死过去了?我不愿意死,一想到一个人睡在坟墓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多么寂寞啊!”
在家的时候,她还可以冒着煤气中毒的危险守在炉子边,可上学的时候那一路的严寒怎么抵挡啊。
冻得实在坚持不住了,雇来照料他们生活的耿妈找来了一些旧棉絮,把萧红的两件单衣改成一件小棉袄。耿妈改衣服的时候,萧红瑟瑟发抖地坐在一边等候着那件正在改制中的棉袄,此情此景恰恰被来访的好朋友李洁吾看到了,他知道陆振舜和萧红爱面子,但他们这些穷同学又帮不了他们的忙,随即他便默默走出去,到手头稍稍宽裕一些的同学手中帮他们借来二十元钱,萧红这才到东安市场买了件御寒的衣服。
一晃临近寒假了,陆振舜家里来信了,催促他寒假回家,信里面说,如果寒假回去,就给他们寄回家的路费,如果不回去,以后断绝一切经济供给,何去何从,让他们自己掂量着。
收到这封信的那个冬夜,陆振舜守在炉火边一直沉默着,回还是不回?回去,就意味着他和萧红之间就彻底分开了;不回去,手里面已经没钱了,在这边怎么活下去。
到深夜,他终于做出最后的决定,回东北老家。
萧红听到陆振舜的这个决定,一夜痛心无眠。
寂静的夜晚,她闭着眼睛,听着他在窸窸窣窣整理行装,心中在暗暗责备他:商人重利轻别离,回去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不会不知道,难道他忍心舍下她,忍心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嫁给别的男人?